云阳子那句“切莫惊慌失措”在李不凡耳边盘旋,像一根扎进脑海的刺。
才两个多月未见,能有什么变化?
当初在石室中,见到一个本该是百岁高人的栖云子,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女道童,那份惊诧已是极致。
难道还能比那更离谱?
他怀着满腹的疑云与心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院内静得出奇,与殿前那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形成了两个世界。
屋内陈设简单,一榻,一桌,一蒲团。
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一缕淡淡的檀香,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草木清气,萦绕在鼻尖。
一个身影,正盘坐在蒲团之上。
李不凡的目光投过去,整个人瞬间定在原地,呼吸都停了一拍。
还是那个女道童。
但,又不是。
记忆中那个十二三岁,身形尚未长开,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孩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宽大道袍,却已掩不住玲珑身段的少女。
她的脸庞褪去了孩童的圆润,轮廓分明起来,下颌微尖,琼鼻挺翘,眉眼间虽依旧清澈,却多了一丝属于豆蔻年华的英气与秀美。
这分明是一张十五六岁少女的脸。
两个月,长了三四年?
这比当初见到她是个女童时,带来的冲击感还要强烈百倍!
就在李不凡心神剧震之时,那少女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依旧是古井无波,仿佛沉淀了百年的光阴,与她这副青春的容颜形成了极致的割裂与反差。
“你来了。”
栖云子的声音响起,比之前清脆的童音多了一丝柔和与沉静。
“坐吧。”
她指了指对面的一个蒲团,语气平淡,仿佛对自己的变化毫不在意。
李不凡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依言坐下。
他满腹的话,关于陈明远,关于那份撕裂道心的背叛,此刻却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殿前之事,我已知晓。”栖云子缓缓开口,“你做得很好。那番‘登山’之论,比辩经万卷,更有用。我全真教,欠你一份人情。”
她虽身处后山静修,但神识早已将前殿发生的一切尽收心底。
李不凡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声音干涩:“真人……你这是……”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最匪夷所思的问题。
栖云子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我修的内丹术。”她平静地解释道,“此术名为‘归元胎息’。一旦入定,进入胎息之境,身体便会逆反先天,返老还童。”
李不凡听完目瞪口呆。
“但凡事有得必有失。”栖云子继续道,“胎息之术,不可轻易中断。一旦解除,身体便会重新顺应天时,恢复正向生长。”
“只是……这生长的速度,会是之前的一倍。”
李不凡的瞳孔骤然一缩!
栖云子仿佛没有看到他的震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一生,入定胎息已有数次。每一次出关,生长的速度都会在原有的基础上,再翻一倍。如今,早已快得异于常人。”
“此次,我本还未到出关之时,被你强行唤醒,真元逆冲,更是加快了这一进程。”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但李不凡听在耳中,却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是何等恐怖的功法!
每一次逆生长,都是在为下一次更疯狂的正向生长积蓄力量。
这哪里是长生之术,这分明是一条通往“物”的快车道!不断地在“人”与“物”的状态之间高速切换,每一次切换,都离“人”更远一步,离那如岩石般永恒不变的“物”更近一步!
怪不得,她说长生不老的代价,是舍弃神魂。
因为这具肉身,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枯荣交替!
“好了,不说我了。”栖云子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目光转向李不凡,“你今日冒着得罪萨迦教的风险,也要来见我,所为何事?”
李不凡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脑中纷乱的思绪压下。
陈明远的道,栖云子的道,都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震撼。
但他不能沉溺于此。
他还有自己的“道”要走。
“为了‘神机’。”李不凡沉声开口,将浑天仪的困境,以及引天雷为动力的构想,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郭公与灵算都束手无策,他们说,当今天下,若还有人能承载天雷之力,唯有道门龙虎山。”
“所以,你来问我,如何能从龙虎山,借来‘雷法’?”栖云子一语道破了他的目的。
“是。”李不凡点头,“晚辈需要知道,龙虎山的‘雷法’究竟是何物?我们能否仿制?或者,有什么方法,能让他们愿意出手相助?”
栖云子听完,沉默了片刻。
那双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你可知,我全真教,与龙虎山正一道,有何不同?”她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李不凡一怔,随即答道:“略有耳闻。全真主张性命双修,清静无为,注重内丹炼养,求的是超脱自身。正一则符箓与斋醮并重,擅长祈福禳灾,降妖除魔,更重入世之法。”
这些都是他从道藏典籍中看来的皮毛。
“你说对了一半。”栖云子摇了摇头。
“全真与正一,看似都是道门,但从根子上,就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悠远。
“我全真教的根,在于‘人’。我们相信,人体自成一方小天地,神、气、精,便是这方天地的日月星辰。所谓修炼,便是向内求索,点亮自身的日月,圆满自身的天地,最终超脱凡俗,羽化飞仙。我们所有的功法,无论是内丹、吐纳、还是存思,核心都是挖掘自身的力量。”
“所以,全真弟子,越是修为高深,便越是离群索居,因为外界的一切,对我们而言,都是干扰。”
李不凡静静地听着,心中若有所悟。
这确实符合他对全真教的认知。
“但龙虎山不同。”栖云子的语气微微一转,带上了一丝凝重。
“他们的根,在于‘天’。”
“他们认为,人力有时而穷,而天地之力,无穷无尽。风雨雷电,山川河岳,皆是‘道’在天地间的显化。所谓修炼,不是向内求,而是向外借!”
“借?”李不凡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眼。
“对,借!”栖云子眼中精光一闪。
“他们是用法器与天地沟通,用法器向天地借力”
“而你所说的‘雷法’,正是他们‘借力’法门中,最刚猛、最霸道、也是最危险的一种!”
栖云子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让这间静室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李不凡大概明白了。
全真教,像是现代科学里的“生物学派”,致力于研究人体自身的奥秘,开发潜能。
而龙虎山,则更像是“物理学派”,他们研究的是宇宙的规律,并试图去借用、撬动那些远超自身维度的宏伟力量!
“我明白了。”李不凡艰涩地开口,“所以,龙虎山的‘雷法’,其实是通过法器来向天地借力?”
“不错。”栖云子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
“不过这些法器都是龙虎山天师道千年不传之秘。每一代天师,都掌握着这些法器。外人,别说借了,连门都摸不到。”
李不凡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不甘心地问道。
栖云子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就在李不凡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她忽然开口,说出了一句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办法,或许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