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春宫走出,夜风如刀,刮在脸上,却让李不凡混沌的脑子清明了许多。
陈明远的消息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道心,可栖云子为他展开的这幅龙虎山画卷,却是一剂更猛的药。
复仇的魔障仍在,但暂时被另一个更明确的目标给强行压了下去。
与整个天下道门正一道的千年传承博弈,与那位高坐龙椅的皇帝隔空斗法,这才是他李不凡该走的路!
他的道,是算计,是布局,是以天地为棋盘!
什么儿女情长,什么道心魔障,都不过是棋盘上的点缀。
回到军器监的工坊时,夜已深沉。
郭守敬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正与灵算围着那台初具雏形的“神机”,激烈地争论着某个齿轮的咬合角度。
见到李不凡,两人立刻停了下来。
“李居士,有眉目了?”灵算那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有了。”李不凡点头,走到那台冰冷的钢铁巨物前。
他将去龙虎山求取“雷法”材料的事简略说了一遍,隐去了其中涉及道门倾轧与朝堂博弈,只将其描述成一个技术上的解决方案。
“我们不造电了。”李不凡的手指轻轻敲击在神机的黄铜外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们去向龙虎山借御雷之法。”
郭守敬喃喃道:“引天雷入神机……这……这真是不敢想象!”
而一旁的灵算,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五雷正法……”他痴痴地念着,仿佛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乐章,“以符为引,以器为媒,沟通天地之力……《天工图谱》里那些看似荒诞的符文法阵,竟然是真的……”
李不凡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机的后续完善,就交给你们二位。郭大人,您负责将所有机械结构推演到极致,确保它能承受住千百倍于我们预想的冲击。灵算,我需要你算出这台机器的极限,它需要多大的‘雷’,才能真正活过来。”
他将最信任的技术核心留在了大都,这是他的后手,也是他的底气。
随后,李不凡写了一封密文,用加密的方法给杭州那边的盟友们发送了消息。
“目标,龙虎山。”
“钱若水,我要沿途所有水陆关隘的关节疏通,以及龙虎山周边一切商业、人员流动的情报。”
“苏涟漪,以锦绣阁的名义,向信州调集一笔不受管制的资金。”
“明尊,教众将活动范围转向江西,查清龙虎山嗣汉天师府,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仙逝之后,其子张玄策及府内各派势力的所有信息。”
指令发出,李不凡仿佛已经看到,那架以他为核心的精密的机器,正从沉睡中苏醒,再次轰然运转。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丝疲惫。
可当他走出工坊,准备回住处稍作歇息时,一道身影却如鬼魅般,静静地立在门口的阴影里。
是赵火儿,上次送完情报后她第一时间就赶回了大都。
她腰悬短刀,双臂抱在胸前,就那么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跳脱,只有一种执拗的平静。
“你要出远门?”她问。
李不凡脚步一顿,没有隐瞒:“去江西。”
“我跟你去。”赵火儿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不是商量,而是陈述。
李不凡眉头微皱:“不行。这次不是去打架,你跟着没用。”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赵火儿。
“没用?”她上前一步,逼视着李不凡,声音陡然拔高,“在运河上,是谁一路上保护你?在通州,是谁帮到处打听情报?现在你跟我说我没用?”
“那不一样。”李不凡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运河和通州都是一帮三教九流。而龙虎山,是龙潭虎穴,里面盘踞的不是恶龙猛虎,是人心算计。你的一把刀,在那里没有什么用,反而会因为你的冲动,坏了事。”
他看着她,像一个精密的匠人审视着一件有瑕疵的工具。
“你在燕云大会上,宁愿被打死也不认输。你的性子太烈,不懂得转圜,不懂得退让。而我这次去,恰恰最需要的就是转圜和退让。你是一个不稳定的变数,会导致计划生变。”
“不稳定的变数……”
赵火儿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最引以为傲的勇悍,在他口中,竟然成了累赘。她拼了命想要守护的这个人,竟然将她视作一个随时可能出错的“变数”。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所以呢?”她死死咬着嘴唇,声音都在发颤,“在你李先生的棋盘上,我赵火儿就是个用完就可以扔掉的棋子,对吗?需要我拼命的时候,我是护法堂主。不需要了,就一脚踹开,嫌我碍事?”
李不凡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的话很伤人,但这是他认为的事实。他的计划不容许任何差错。
看到他的沉默,赵火儿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我不是怕死,李算。”
虽然她知道李不凡的真名,但她还是习惯叫他“李算”或者“算哥”。
她收起了所有的愤怒和尖刺,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我从小就是个累赘,我爹娘都嫌我,把我扔了。在漕帮,他们都怕我,没人敢靠近我。我早就习惯了。”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不凡,一字一顿。
“我怕的,是再被你扔下。”
“我赵火儿的命,是你从运河上捡回来的。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你要去闯龙潭虎穴,行。”
“但你要死,也得死在我后头!”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却又决绝无比。
整个工坊外,一片死寂。
只有夜风呼啸的声音。
李不凡的心,那颗被层层算计和冰冷理性包裹起来的心,仿佛被这句滚烫的话,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不是什么“不稳定变数”,也不是什么“棋子”。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将自己当成全世界,用尽所有力气来守护自己的人。
他一直追求建立一个绝对理性的团队,所有人都像精密的零件一样,按照他的指令运转。
可他错了。
一个绝对理性的团队,根本不存在。
人心的“变量”,有时,才是这世上最强大,最恒定的力量。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好吧。”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赵火儿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她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李不凡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约法三章。”
“第一,从现在起,我的每一个字,都是命令。你不能有任何质疑,必须无条件执行。”
“第二,收起你的脾气。从离开大都开始,我们不再是我们自己。我们是演员,要配合我演好每一出戏。”
“第三,不许擅自行动。你的刀,什么时候能出鞘,得我说了算。”
赵火儿用力地点头,生怕他反悔,眼里的泪水还没干,嘴角却已经咧开了。
“没问题!别说三章,三百章都行!”
李不凡看着她那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心里某个地方,似乎也变得柔软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