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为幕,星子稀疏。大都的轮廓在身后渐渐模糊,最终被彻底吞入黑暗。
两人一马,行囊简便,沿着通往南方的僻静商道,踏上了前往江西龙虎山的路。
“我说,算哥,咱们真就扮兄妹?”赵火儿骑在马上,拨弄着额前故意留下的几缕碎发,身上换了一件半旧的粗布衣裳,总觉得哪里不得劲。
李不凡牵着马,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兄妹,简单,不易出错。”
“哪里简单了?”赵火儿不服气,“万一遇上盘查,问起爹娘祖籍,你一句我一句对不上怎么办?再说了,我这年纪,说是你妹妹,你不嫌我老啊?”
李不凡脚步一顿,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那张晒成蜜色、依旧青春飞扬的脸上扫过:“你才十八。”
“十八怎么了?”赵火儿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膛,“在我们那,像我这么大的姑娘,孩子都能下地打酱油了!搁哪儿都算老姑娘,当人媳妇正好,当人妹妹,人家都得问你哥是不是三十好几了才得了个你。”
这话粗俗,却又透着一股蛮横的道理。
李不凡竟一时无言以对。他习惯了用逻辑和数据去衡量一切,却忘了这个时代的人情世故。夫妻同行,确实比兄妹方便盘查,也更符合常理。
“你说的对。”他罕见地承认了赵火儿的逻辑,“那就夫妻。”
赵火儿顿时眉开眼笑,仿佛打赢了一场大仗,得意地哼起了不成调的运河小曲。
李不凡没再理会她的小心思,他的心神,早已被眼前的路,以及这条路所通往的未来给占据。
他们没有选择走车马如龙的官道驿路,那里盘查森严,耳目众多。李不凡的情报网络已经预警,伯颜虽然没有明着通缉他,但大都通往南方的各个关口,都加强了对形迹可疑的道人、方士的排查。
商路偏僻,却也更真实。
这里没有官道上粉饰的太平,只有元初社会最赤裸的生存法则。
行出河北地界,进入山东,沿途的景象便愈发触目惊心。
河道上,一个戴着小帽的色目商人,正用皮鞭狠狠抽打着一个光着膀子的汉人船工,船工背上血痕累累,却只能咬着牙,拼命地拉着纤绳,嘴里不敢发出一声呻吟。
一路南下,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他们见过蒙古兵闯入村庄,随意牵走百姓耕地的黄牛,只留下一家老小的哭嚎。
他们见过地方官吏巧立名目,盘剥南人商户,稍有不从便是倾家荡产的下场。
“四等人制”这四个冰冷的字,在李不凡的脑中只是一个历史概念,而此刻,却化作了一幕幕鲜血淋漓的现实,烙印在他们眼前。
赵火儿的眼睛,从最初的愤怒,渐渐变得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压抑。她从小在杭州长大,虽然也见识过底层疾苦,但杭州毕竟是南宋故都,元廷的统治相对怀柔,远不及北方这般野蛮粗暴。
她引以为傲的江湖义气,在这里,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这天傍晚,两人风尘仆仆,抵达了一处位于山坳里的破败驿站。驿站的木牌匾歪歪扭扭,只剩下一个“安”字在风中摇晃。
驿丞是个干瘦的老头,有气无力地给他们安排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客房,又要了两盘小菜。
两人刚坐下,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喝!哈!嘿!”
那声音嘶哑,中气却很足,伴随着木棍破空的声音。
赵火儿好奇地探头望去,只见院子中央,立着一棵早就枯死的歪脖子老槐树。树下,一个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鸟窝的老道士,正握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树枝,对着枯树演练着一套剑法。
那剑法……实在是古怪至极。
东一刺,西一劈,时而如灵蛇出洞,诡异刁钻,时而又大开大合,势大力沉。看上去杂乱无章,毫无章法可言,更像是一个疯子在胡乱挥舞。
“这老道,怕是疯了吧?”赵火儿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
李不凡却放下了筷子,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老道士的身影,瞳孔微微收缩。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赵火儿看不懂,他却看懂了。
那看似杂乱的剑招之中,藏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韵味——松风剑法!那是王守成的看家本事,剑招如松涛阵阵,连绵不绝,讲究一个“正”字。
可眼前这老道士的剑法,却在“正”的骨子里,生出了截然相反的“奇”与“诡”。每一招都像是松风剑法的变体,却又变得面目全非。
就像一棵根正苗红的青松,却被雷火劈过,被血水浇灌,长出了扭曲狰狞的枝桠。
能将一套剑法领悟到如此地步,并且走出一条截然相反的路……此人,绝对是一个高手!
就在李不凡心神震动之时,驿站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他娘的,老子今天在这歇脚,闲杂人等都给老子滚出去!”
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大汉,带着七八个地痞流氓,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那大汉腰里别着一把牛耳尖刀,正是附近一带出了名的恶霸“赵阎王”。
驿丞老头吓得脸色惨白,连连作揖:“赵大爷,赵大爷,小老儿这就清场,这就清场……”
赵阎王一脚踹开老头,目光在院子里一扫,看到了角落里正在吃饭的李不凡和赵火儿,以及那个还在对着枯树手舞足蹈的疯道士。
他径直朝着李不凡这桌走来。
赵火儿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放在桌下的手,再次按住了刀柄。一路上憋的火,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李不凡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小子,这桌,爷要了。”赵阎王用刀鞘敲了敲桌子,一双三角眼在赵火儿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不过,小娘子可以留下,陪爷喝两杯。”
身后的地痞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赵火儿哪里受过这种侮辱,体内的火“噌”地一下就窜到了头顶。
这次,李不凡没再拦她。
因为他知道,有些时候,道理是讲不通的。忍让,换来的只会是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