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沉与易枝芽在同一天昏迷、也在同一天醒来。但相对于弟弟那种傻乎乎死傻乎乎活而言，身心皆遭重创的哥哥就困难多了，腹中一刀可以不致命，而正中心窝的那一刀却永远也拔不出来。
乌桓阙的主人房独树一层，名曰乌香。
乌香里欢声一片。
做了几十年药罐子的塔拉“丧失”了表情功能，此时也露出了浅而易见的笑意。苏醒即痊愈，他做到了。换言之，为了达到这一疗效，他反常规而行，人为地阻止木香沉神智复苏，一来避免悲观情绪起反作用；二来避免无谓消耗精力，即充分利用其强盛的内息辅以疗伤，以内养内。艺高人胆大，说的就是他。否则以木香沉的伤势，即使不死，恐怕余生也只喝得动西北风了。
万与方扶木香沉坐在一张包裹貂绒的交椅上。接着，风夫人率塔拉及万方悲哀齐齐跪地：
“属下叩见主人。”
事发突然，但也没那么意外。
木香沉闭目。身心一片空白，徒留矛盾重重。塔拉说：
“在主人应答之前，且容属下先行替家母说几句话。”
又说：“八年前，长生天理事风夫人逼迫留姑娘与属下成亲，实际上是因为爱才之心而有意设置的考验。”
又说：“守护四使来到乌桓阙也都有类似的遭遇。”
“请诸位前辈起身说话。”木香沉睁眼，看向窗外。
“属下不敢起身，因为误会尚未澄清，更因主人尚未应允就任长生天空缺了整整三千年之久的主人一职。”
“当年风夫人是在考验我俩是否贪恋乌桓阙的财富？”
“正是。”
“如若我俩同意呢？”
“扫地出门。”
“既然如此，我俩逃遁之际，您又为何加以阻拦？”
“劝留，因为擅离长生天境罪加一等，无意擅闯可赦，但擅离不同。也因风夫人绝不会强人所难，即便主人与留姑娘不愿加盟长生天。风夫人本欲于次日释放你俩离去。”
“一开始见人就抢怎么说？”
“以乌桓湖为中心，方圆三十里的丘陵荒地从属长生天境，主人与留姑娘是三百年来误闯此境的第一人，长生天视之为缘。再者，主人与留姑娘资质超凡，风夫人慧眼识英，爱才之心油然而生。”
“爱得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彼时，主人与留姑娘作为远方异族少年，深夜辗转荒地，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蒙难流落。”
“您何以识得留姑娘？”
“文状元。”
木香沉闭目。身心一片空白，矛盾加剧。塔拉又说：
“主人遭受非人劫难，按属下理解，也是与长生天的缘。长生天门下就未曾有过一个顺风顺水人生的人。但这些曾经遭受各种苦痛的人都在这里重获新生，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明。”
“我不是遭受劫难，而是犯罪。”
“蒙冤铸错不是犯罪，而是受罪。”
“但罪过事实存在。”
“有一种直面人生叫做救赎。”
“我有私心的。”木香沉睁眼，还是望窗外。
“人非圣贤，孰能无私？伟人之例不举也罢，就说我长生天，长生天种种苛刻门规就是私心，属下强跪不起也是私心。”
“您不问我有何私心吗？”
“不问，也没有资格问。”
“我能自己坦白吗？”
“这是主人的自由。”
“我万念俱灰，意欲放弃所有的恩怨情仇，不理世事，终生躲避乌桓阙。你们需要这样的主人吗？”
“主人荣任主人，不是属下需要，而是长生天神的旨意。长生天神，以及所有门徒都有耐心、信心等待主人的回归——主人一定还有未了的心愿，还有想穷尽生命去完成的事情。”
“我答应了，都起来吧。”既然活着，那便是还有责任未竟。与长生天刀结下的缘分是一种责任，大难不死也是一种责任。木香沉将一声怨叹悄悄地咽回肚里：“谢诸位收留。”
“感怀长生天神造福，感怀主人无私赐福。”众人谢礼起身。
塔拉再次跪拜：“属下谢主人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要我猜一个吗？”
“主人不用猜，主人早已心中有数。”
“七寸之水能解您身上剧毒，纯属巧合。而七寸之水落入您手，更是巧合。塔拉医生谢的这恩，我不敢当。请起。”
“无意即天意。”塔拉叩谢，“主人谦虚了。”
“好一个无意即天意。”风夫人朗声大笑，“想当初主人误闯长生天界，误入长生天阙，误得长生天刀，均属无意，殊不知这就是天意使然——我室韦长生天神永世不灭，传位刀隐没三千年而终得传人。再说主人在身负重伤且丧失心智的情况下，仍能往乌桓阙一路奔袭，也恰恰印证了这一天意。这就是长生天神赋予主人的神威之力。”
“谢风夫人成全。”木香沉俯首。
塔拉施礼风夫人：“恭贺娘亲，终不负一生所望。”
“恭贺风夫人，喜得嘉主。”万方悲哀紧随其后。
“恭贺主人。”风夫人率众面向木香沉，“愿主人万安。”
木香沉回礼：“有生之年，我必尽心竭力守护长生天境。”
“得主如此，吾辈今生无憾。”风夫人再鞠躬，热泪盈眶。
“想我一事无成，只得命运垂青，方才得此殊遇，本就愧疚难当，风夫人再这般屈就多礼，晚辈再不敢以主人自居了。”木香沉再次俯首谢礼，“前辈请落座，塔拉医生请落座，四使姐姐也请落坐。”
又说：“阙内寥寥数人，今后礼数可免。”
“谨遵主人教诲。”风夫人率众坐下。万方悲哀因“经验不足”而坐了个不自不在。万与方又起身沏茶。
一人一盏茶。塔拉说：
“主人的武功滋生魔性，已有铁证。属下有个建议。”
“塔拉医生请讲。”木香沉虚心求教。
“尽快修习《长生天功》，此功虽断层三千年，但依据乌桓阙传世门训《长生天书》所论，它定能祛除魔根。主人聪颖，必然早有感知，魔根随时都有可能危及主体生命。”
木香沉问风夫人：“《长生天功》就是您当初所述神功？”
“正是。修习《长生天功》需要强大的武学基础，但若达到条件，区区弹指之间便能参悟。主人与文状元崔姑娘的武功当在伯仲之间，依属下推论，已然绰绰有余。”
“这般简单？”
“仅仅对于主人来说简单。该心法筑于长生天刀刀身，如欲提取，有个先决条件。”风夫人顿了顿，又说：“《长生天书》有言：长生天刀饮百人血，方显笺注，但一闪即逝。”
“饮百人血？”木香沉惊而欲动，却乏力不起。
塔拉说：“主人元气尚未恢复，请务必放松身心。”
“饮百人血，解释为取百条命。”风夫人语重心沉。
木香沉哼道：“我宁愿一死。”
“但唯恐殃及他人，主人根本无法控制魔根发作。魔根发作，害己害人。”塔拉正色敢言，“主人时下的武功足以笑傲江湖，若非为了消除魔根，属下并不在意主人是否修习《长生天功》。”
风夫人说：“请主人三思。”
“而今，我实乃万罪之身，心中无念，择日再议不迟。”木香沉心中乱极，也只能暂时略过了。
众人齐声说：“谨遵主人之意。”
风夫人呈上《长生天书》：“种种信息一应俱全，守护四使所练武学亦在其间，此乃长生天门徒的本原修为。”
又说：“长生天在外尚有门徒，但因必须拥有崇高的信仰，以及非凡的毅力才能坚守岗位，故而为数不多。”
又说：“属下也只见过其二，鬼斧与神工。”
“不敢想这二位前辈竟是我门中人，”木香沉欣然而言，“长生天之幸也，木香沉之幸也。”
众人齐声说：“恭贺主人。”
风夫人说：“乌桓阙对外禁足，崔花雨姑娘虽对室韦有恩，但因门规所限，故而只能驻扎湖畔。见与不见，惟待主人示下。”
木香沉沉默。
少顷。在万与方的帮助下，他终于站了起来，缓步来到窗前，望远方。远方很远，但也近在眼前。
他对着窗里的天空沉默，对着窗外的大地沉默。沉默并不一定同时存在内在思维，此刻的他就是。他的身心陡然间又陷入灰色的空白，像马头弯刀穿体而过的那一瞬。一直重复着那一瞬。
人心沉默，世界也沉默。
风沉默，水沉默。
乌桓湖沉默得不再是湖，而是一张生涩而粗糙的画卷。
只有医生才敢打破这种有害健康的沉默。塔拉说：
“不见不行，主人需要帮助。普天之下能帮助主人解开心结的，无外乎四季歌的兄弟姐妹了。再者，在主人决定修习《长生天功》之前，眼前只有文状元能抵得住魔根一击。”
“我不需要帮助，我没有心结，心如止水。”木香沉将眼光落在乌桓湖上，“只要心如止水，魔根就没有发作的理由。”
“属下并没有低估主人的心伤。”
“我懂塔拉医生的苦心，请不必多言。”
“也罢，属下这就去劝退。”风夫人暗叹一气，退出乌香。
塔拉说：“傲木嘎暴毙，崔狗儿下落不明。”
木香沉问：“长生天需否参与外界尘事？”
“并无明文。”塔拉眼神闪烁，飘忽着某种期待。
木香沉将头抵住窗棂，艰难地呼吸着。
“天色渐黑，奴婢伺候主人用膳。”万与方走上前。
“主人这边请。”悲与哀前头领路。
走了几步，木香沉回头。窗前落叶飘曳，楼前花草或高或低地往南方倾倒，带走了湖水。又起风了。秋风有意梁黄花，下几点，凄凉雨；一山红叶为谁愁，供不尽，相思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