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良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指,瞬间炸开了鬼新娘积蓄的所有怨气,将其强行压制回一个濒临溃散,却又被无形束缚的状态。
她悬浮在半空,周身翻涌的黑气变得滞涩而混乱,婚纱上的血污不再扩散,反而像是失去了支撑般,颜色开始变得黯淡驳杂。
头纱微微晃动,其下不再散发出滔天的恨意,而是透出一种巨大的茫然与不甘,以及被强行烙下契约后的僵直。
“呃…咳…咳咳…”
周伟瘫在地上,捂着青紫的脖颈,剧烈地咳嗽干呕,涕泪横流,身下的污渍漫延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极致的恐惧过后,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耻辱。
南良收回手指,看也没看周伟,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熄了一只吵闹的蚊蝇。
他踱步到窗边,推开半扇窗,让窗外冰冷的夜风吹散屋内浓重的阴气、酒气和污秽之气,他拿起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手中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侧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疏离。
“契约已成,枷锁已缚。”他声音平淡,像是在宣读一项既成事实,“是就此沉沦,化作只知依附契约存在的怨儡,还是抓住最后一线清明,给自己找个解脱,看你自己的选择。”
这话是对鬼新娘说的。
那白色的身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想反抗,但那源自“冥婚”契约的无形束缚力,以及南良残留的威慑,让她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肆意妄为。
我知道,南良做到了他之前承诺的,控制住场面。
现在,轮到我接手了,这是最危险的阶段,怨魂被压制后的反弹,或是心灰意冷的彻底沉沦,都在一念之间。
我走到白麻布前,那两张写着生辰姓名的黄表纸婚书静静地躺在地上,周伟那个鲜红的指印刺眼无比,我没有去看狼狈不堪的周伟,而是将全部注意力投向鬼新娘。
“小薇。”我再次呼唤她的名字,声音放缓,带着赎梦人引导亡魂的平和之力,“你看得到他,也听得到他刚才的话了,是吗?”
鬼新娘的身影又是一颤,头纱微微转向地上瘫软的周伟,那股冰冷的怨气再次蠢蠢欲动,却被无形的契约之力压制着,无法倾泻。
“他的背叛,是真的;你的痛苦,也是真的。”我缓缓说道,承认她的感受,“他懦弱自私,配不上你的爱,更配不上你赔上轮回路去纠缠。”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那低呜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悲凉。
“但这场冥婚,”我指了指地上的婚书。
“真的就是你想要的‘永远在一起’吗?和一个吓得失禁、满口谎言、心里还藏着别人的懦夫,捆绑在无尽的怨恨里,这就是你穿上这身婚纱时,期待的结局吗?”
我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剖开血淋淋的现实。
鬼新娘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混乱,那是一种信念被击碎后的无措。
她一直以来的执念就是“在一起”和“报复”,但当这两者以这种荒诞恐怖的方式被强行实现后,带来的却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虚无和禁锢。
“他欠你一个道歉,一个终结。”我看向周伟,目光锐利,“而你,欠自己一个解脱。”
周伟在我的逼视下,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恐惧求生,脸上多了混杂着羞愧、后悔和彻底认命的惨然。
他或许不是真的幡然醒悟,但他也彻底明白,不真正面对,今夜绝无可能活着离开。
他对着鬼新娘的方向,不再是哭喊,而是用一种沙哑破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小薇…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毁了的一切…我不求你原谅…我…我不配…你走吧…别再困在这里了…好好…好好走吧…”
他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匍匐在地,无声地痛哭起来。
这一次,没有欺骗,没有狡辩,只有彻底的认罪和放手。
鬼新娘静静地听着,良久,良久!
她周身那混乱的怨气,开始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平息消散,婚纱上的血污越来越淡,最终彻底消失,恢复了一片刺眼的洁白。
那头纱微微扬起,其下那张惨白浮肿的脸似乎也柔和了些许,虽然依旧没有生机,但那令人心悸的怨恨,却渐渐淡去了。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一直捧着的,心口插着剪刀的布娃娃,她抬起另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将那柄小小的剪刀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剪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微响,随即化作一缕黑气消散。
娃娃心口的破洞依旧在,但她却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娃娃抱在了怀里,就像一个母亲抱着她沉睡的婴儿。
看到这一幕,我心中了然,那娃娃或许象征着她被扼杀的爱情,对未来的憧憬,或者那个可能未曾来到世间的,属于他们的孩子。
拔掉剪刀,意味着她终于放下了同归于尽的执念,一股微弱却清晰的释然,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时机到了。
我双手结印,不再诵念强力的咒文,而是哼起一段空灵而古老的调子,那是赎梦人引导纯净执念前往轮回的安魂曲,灵觉化作温暖的光流,轻柔地环绕着她。
她没有抗拒,白色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渐渐消散,怀中的布娃娃也一同化作点点微光。
在彻底消失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痛哭的周伟,又看了一眼我,那头纱之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融入了安魂曲的旋律中,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房间内那令人窒息的阴冷和怨气,随着她的消失,彻底荡然无存,只剩下两根即将燃尽的白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以及一室狼藉和跪地痛哭的周伟。
结束了!我微微松了口气,感觉一阵疲惫袭来。
南良不知何时又靠回了墙角,酒壶见底,他看着鬼新娘消失的地方,咂咂嘴,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嘲弄:
“因情而生,为情所困,为情而死,最终为情所渡!这玩意儿,真是聻王那老家伙最爱的零嘴,又甜又苦,劲儿还大。”
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我听。
南良撇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周伟,眼中满是厌恶:“她没要你的命,不代表她原谅你了,而是她真的放下了,比起杀了你,让你一辈子愧疚中或许才是她最好的复仇。”
我沉默着,看着地上那两张婚书,冥婚的契约随着小薇的解脱已然失效,但那鲜红的指印却依旧刺目。
爱与恨;承诺与背叛;占有与放手;这其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小薇最终是释然了,还是仅仅因为契约的束缚和南良的威胁才选择了离开?她那声最后的叹息,又包含了多少未尽的意难平?
这些问题,或许永远都没有答案。
而窗外,天色微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