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已昃,哈特谢普苏特还是没有到白仓来。
看起来,她今天是不来了。众人正松了口气,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铿锵步伐声。
一队飞鹰禁卫进入“谷满厅”,将在场每个人都搜身一遍,连削芦苇笔用的小刀都收缴了起来。而后,书吏总管大臣杰胡提和白仓总管大臣伊斯瑞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王上很快就要驾到了,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杰胡提说,“文士要有文士的风范,谁要在王上面前丢了我们文士之家的脸面,可别怪我要他丢饭碗!”
“大人真是言重了,”白仓总管大臣伊斯瑞喜滋滋地道,“文士之家人才济济,在座各位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进驻白仓以来向下官赐教不少,咱们都是替王上办事的臣仆,正该同心协力,把这件大事办得妥当,陛下定有奖赏。”
长官如此表态,书吏们的情绪也高涨起来,虽不敢高声谈笑,气氛却活跃了不少,有的引颈张望,心里揣摩着多大的笑容弧度既显谦卑又显忠爱,有的连忙刷刷地奋笔疾书起来,好在王上面前显出办事专业高效,有的低头不语,琢磨怎样才能在一众书吏里脱颖而出,万一能得到王上赏识呢?
不多久,就听到司礼官中气十足地通报:“吾王陛下驾到!”
众人连忙跪下,以额触地,山呼万岁:“七次恭祝吾王健康长寿,富有四海!”
法老在宰相塞斯卡夫、图特摩斯王子等一众大臣陪同下走了进来,扫视了一眼整整齐齐行礼的书吏们,略略点了点头。
“起来吧。看到大家忠勤国事,略无怠慢之色,本王十分欣慰。”
杰胡提高声应道:“陛下的赞许真令臣等感激涕零!吾主之恩泽如拉神之光遍被两地,臣等唯有尽忠万死以报!”
法老坐在谷满厅上首早已安置好的御座交椅之上,目光扫过整整齐齐叩在地上的头颅、俯伏的脖颈和高撅的屁股,胸中一阵窒闷不畅。他登基多年,始终不喜这些庶务,沙场驰逐纵然危险,但却比这些冠冕堂皇的装腔作势要快意得多。
但他也再清楚不过,大军一动,无论交战与否,每天都有十万官兵和上万驼畜要吃喝拉撒。这些庶务是他戎马生涯中一场又一场辉煌胜利的基础,他可以不喜,却不能轻视。
南征北战那些年,他不得不依靠这些大臣们征集赋税以保障他的军队,所以对他们借此中饱私囊的勾当,只要不算太过分,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埃及的疆域已经巩固下来,同时,日渐衰老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像以前那样醉心于开疆拓土的荣耀了。
是时候打击一下这些硕鼠们越来越难以餍足的肚腹了。
于是他开口道:
“前些日子,本王祭祀托特神庙,看到神庙大门上刻着托特神的圣训——‘实践玛亚特乃生命之息’。本王听说,两地书吏们祈祷时,都要默念圣训七遍。但本王希望,大家能领悟神明把‘实践’一词放在圣训之首的深意。玛亚特不是口头念诵,而要躬身践行。各位要以心脏为砝码,以正义为准绳,绝不可随波逐流,放任贪欲和谎言。无论是作为托特神的信徒,还是作为一名臣仆,正确履行职责都是唯一的道路,心存偏斜者是不会有明天的。”
“谨遵陛下教诲!”臣工们同声响应,山呼声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回荡。
塞斯卡夫满脸堆笑上前道:“陛下,白仓大门已经开启,请陛下亲临检视,看玛亚特是否在此处得到奉行!”
“正合我意。”法老站起身来,在众人簇拥下,由伊斯瑞引导着,步出谷满厅,进入掌握着上埃及资源命脉的仓廪重地。
图特摩斯王子还是第一次跟父王到白仓来。这可是一个极好的兆头,他心想,神明保佑,阿蒙摩斯死后,父王实际上已经没什么选择,只能把王位传给自己,把他召回王城,带他接触政务,便是有意立储的证明。风向已变,那些曾经捧着阿蒙摩斯,对他不屑一顾的朝臣们,纷纷来向自己献媚示好。遵照塞斯卡夫的建议,他对他们一律以礼相待,一切反着哈特谢普苏特的行事来,既不能过于亲近而令父王生忌,也不能过于公事公办,叫臣僚们寒心,还要不失时机地暗示站队自己的好处,站队的人越多,哈特谢普苏特就越势单力薄,就算万一,父王昏了头,真打算立一个女人为王储,也要掂量掂量她有没有本事稳住朝局。
那内库中一箱一箱的黄金白银,各色珍宝,那已经隔绝许久了的闺苑的艳姬娇娃们,只等父王一宾天,就全是他的了!
沉重的包铜防火大门被侍从们用力推开。高高的围墙内,泥砖砌的圆丘状谷仓像蜂巢般整齐划一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边。
每座谷仓高十腕尺(约4.8米)、径十六腕尺(约8.3米),外侧有窄窄的螺旋阶梯,通往顶端覆着圆锥形棕榈叶编织盖子的入仓口,运粮工通过这个开口将收缴来的谷物倒进仓中。底部有一扇出仓门,只能勉强容人弯腰钻进去,门上刻着编号,平时紧锁,出粮时持司库吏印信和出库文书开启,按文书签批数量铲出。
伊斯瑞亲自用铜钥匙打开了一座谷仓的出仓门,金灿灿的小麦顿时哗啦一下涌流出来。
“陛下,白仓共有谷仓五百座,每座可容两百谷仓袋,共可储存十万袋(古埃及记账单位,一谷仓袋相当于小麦768.8公斤、约1立方米,为统计概念,非可搬运的粮袋),现存小麦三百二十五仓、大麦一百七十三仓半,足可供两地全境二百万人口三个月所需呐!”
法老按军粮的标准心里暗自估计了一下,觉得能支三个月的说法虽然有所夸大,但妇女、老者和孩童食量自然不能与壮年男子同等,折算之下倒也相去不远。红仓若也能如此,加上各神庙、城镇、村落自有的粮仓,便无需担忧哪年尼罗河洪泛不至了。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书吏总管大臣杰胡提,杰胡提连忙上前说:“陛下,前几天,公主殿下已经带着我们一一盘点称量过了,那一仓半的空仓还是殿下亲自发现的。只是……其中有几十仓还是去年乃至前年的陈谷,再存下去,只怕会朽坏掉。”
塞斯卡夫趁机说:“自从陛下登基,两地承平,洪水有度,田地开垦得越来越多,税源日辟,往往今年的赋税没用完,下年的又收上来了,虽说谷仓越满越放心,但麦子究竟不是金子,总会放坏的,浪费可惜啊。”
说着,他朝图特摩斯王子递了一个眼色,图特摩斯连忙回忆了一番之前塞斯卡夫对自己的交代,赔笑道:“父王,我在永恒之域看到有些工匠家里生育繁多,工钱不够一家人嗷嗷待哺的,不如将这些陈粮贱价卖给平民,既可安抚百姓,彰显父王圣仁之心,又不浪费神赐之物。望父王允准!”
法老颇为意外地瞧了他一眼。图特摩斯连忙恭顺地低下头去。
“王子殿下真是睿智仁德啊!想当年三角洲蝗灾,陛下诏令红仓开仓放粮,拯救了下埃及万民,陛下圣恩如春风令沙漠重回碧绿,令濒死者重获生命之息。殿下此议,正是跟随着陛下行使玛亚特的足迹啊!”
“现今两地安定,并无灾殃,要是施恩赐粮,只怕养成张嘴坐等的懒汉。只有贱价出卖,既能救人一命,又不至于让那些贱民侥恩望幸。唯有圣王哲嗣,幼承庭训,考虑事情才能如此不谋而合,周详中正呀!”
“红仓自那年放粮之后,经陛下御批,即是如此每年将陈粮贱价出卖,拯困济溺,这是许多大臣们商议再三的结果,王子殿下能当场提出此议,足见智慧超群呐!”
伊斯瑞等人赞美不迭。
阿谀声中,只听到一个轻俏的声音讥笑着说:“果然是好办法,重税盘剥农民填满粮仓,再把囤积太多的陈粮卖给无以维生的农民,一只麻雀剥两次皮,哪个天才想的好主意?”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那个少女白裙飘飘地站在夕阳光照里,扬起脸庞,笑意干净无辜,香腮隐现酒涡,嘴里衔着一枝嫩绿的甜草茎。
晚风好像突然刮了起来,每个人都感到脊背上森森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