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风一路向南,在三天后乌桓部落的一个边陲小镇驻足。传说小镇曾经是一座古城,后沦为战场,再后成为废墟,直至今日,徒余残垣断壁。小镇只有一户人家。
无名无号的打铁铺。
打铁铺是一座锈迹斑斑的铁亭子。连同落叶、枯草,还有风的痕迹,还有沉重的打铁声,以及打铁声产生的温度,构成了小镇当前的全部写照。木香沉一出现,打铁声便戛然而止。
“鬼斧神工拜见主人。”
“二位前辈远离尘烟,不该拘礼。”
“谢主人宽容。”
“我想做点活儿,这次要交学费吗?”
“属下不敢。”
“刀肩刻上‘四季歌’三字。”木香沉将长生天刀往铁台上一扔,“草体,八面出锋。”
鬼斧神工身材精瘦,像腊肠,想必脂肪油水都被烘干了。眼睛似乎也是,眼神混沌,像缺觉,也像宿醉。鬼斧扫了一眼刀:
“万年刀,却闻不到丝毫锈气。刻不了。”
“前辈一定有办法。”
“主人不该称呼属下为前辈,直呼名字更令人心驰神往。”
“鬼斧一定有办法。”
“有,但主人已先于属下一步占为己用了。”
“说来听听。”
“刻在心上,主人早已将其刻在心上了。”
“言过其实。”木香沉一把抓过长生天刀,转身就走。
“主人不敢承认而已。此法名正言顺,属下亦从未叫卖过,换作旁人,拿天下来换都不成。”鬼斧又打起了铁,像在跟铁说话。
“倘若无心呢?”木香沉停下脚步。
“心是物,‘无心’也是物,那就刻于‘无心’之上。”
“无稽之谈。”木香沉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擦肩而过。崔花雨从另一方向而来。
缰绳一扔,头也不回地走进打铁铺。座下小红马已追随多年,它从对面的一个萧索小巷穿过。前方有一片旺盛的草地。
神工拦住她:“今日订单已满。”
“刀肩刻上‘四季歌’三字,行楷,笔走龙蛇。”崔花雨隔着神工,将龟忍剑扔上铁台,“就这等小活儿,不费前辈吹灰之力。”
“千年剑,却闻不到丝毫锈气。刻不了。”鬼斧扫了一眼剑。
“久仰大名,自知规矩。请前辈出题。”
神工说:“文状元武功盖世,粗人不敢出题。”
“今儿不论武功。”崔花雨哑然一笑。
“痛快。”神工往后让了几步,“请问心死如何挽救?”
“无药可救。”
“还有没有别的答案?”
“没有。”
鬼斧拿起铁锤往铁台一敲,龟忍剑飞回崔花雨手中。神工说:
“恕不远送。”
“身不死,血不败,心就有希望。心死惟有寄希望于自愈——我命由我不由天,迢迢远路‘自’当先。”崔花雨头也不回地走出打铁铺,一个响指,小红马便飞奔回来。
鬼斧说:“好刀好剑刻不下去字。”
“受教了。”崔花雨在尘土飞扬中上马。小红马提头上仰,落地时已转过身子,折返来路而出。
“快马加鞭,正北而驰。”神工喊。
“久仰鬼斧神工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小镇之末传回崔花雨的声音,还有渐弱却愈发密集的马蹄声。
“快马加鞭,正北而驰。”神工喊。
然崔花雨并没有改变方向。她只是轻轻地向北一望,旋即回头,径直一路向南。风吹落了她的泪珠,化成一条条晶莹的直线,穿过漫漫红尘。在结束八年草原故事之际,她脑海里的最后一幕停留在了雨花河上。其其格告诉她,雨花河越流越瘦,瘦如四季歌的命。
离恨恰如秋草,更行更远还生。木香沉从小镇的一角现身,举目南望。而后挥鞭北去。
还小镇无尽荒凉。
在一片起伏不定的原野上,守护四使从不同方向并拢,以木香沉为中心策马奔腾。
她们虽已二三十年纪,但由于生活方式单调,故而并未呈现出相应的成熟,反而纯一不杂,留下一路银铃。之所以一改前貌而活力四射,自然是因为有了主人、喜欢主人的缘故。
万说:“风夫人常说,长生天以天外穹宇为怀、以天下苍生为念,而非唯我独尊,不管不顾。”
木香沉说:“《长生天书》我已读完,你们不必再费心机。”
方说:“奴婢四人才疏学浅,竟有幸赶超三千年的长生天历代前辈而拥有主人,欢庆之余,竟又悄悄有了新的渴盼。”
木香沉说:“但说无妨。”
“奴婢渴盼,有朝一日能随主人走出草原,领略大千世界。”
“你们胆子好大。”
“借主人的胆。”
“痴心妄想。”
悲说:“主人面冷心热,有朝一日一定会满足奴婢们的愿望。”
木香沉说:“我活过来不过几天,你们就这般了解我了?”
守护四使异口同声:“自从主人住进乌香的那一刻起,主人就是奴婢们心目中的长生娃娃与透明神灵。”
“放肆,今后我无需你们伺候了。”木香沉连加几鞭。
守护四使互视而笑。
万方悲哀,哀最年轻,也最美。她催马赶上前去:
“主人私下藏了个漂亮姐姐,奴婢们可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但不知何时得以再见,她美到了哀的心坎里。”
“再也见不到了。”
“主人终究还是没有活过来。”
“若如你所言,岂不快哉?”木香沉全速纵马而去。
乌桓湖畔之外,丘陵荒地南向入口,其其格已等待多时。她手牵白马,凝然而立。大风前呼后拥,挑弄着她的美好身段。
“四妹走了。”木香沉并未下马,也不予正视。
他无法面对任何一个从雨花谷走出来的人,包括自己。
“我找的是你,香哥。”
“香哥已经死了。”
“换了活法而已。”
“你专程赶来笑话我?”
“当然不是。我欲投身长生天,成为主人的奴婢。”
“长生天门徒的日子,以一辈子无趣为单位。”
“其其格愿意投身长生天,一生成为主人的奴婢。”
守护四使来到其其格身边,满目怜惜。木香沉说:
“都督府才是你的家。”
“傲木嘎离世,沃汗复位,苏合掌管兵权。尽管个中饱含血泪,但总算风平浪静。我心中再无牵绊——这个家太大了,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大得让人分不清你我。但我来此,并非逃避现实。”
“你会让我无法忘掉过去。我身为长生天的主人,忘掉不快的过去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你倘若仅仅因为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无法忘掉过去,那是你的问题。”
木香沉寂然望远。风夫人舞动长袖,跨湖而来。问好主人之后面向其其格。其其格下跪:
“格格拜见祖母大人。”
风夫人责备:“跪我又有何用,为何不跪主人?”
“他尚未答应。他若不答应,我自然没有下跪的道理。祖母曾说,长生天门徒不是跪求出来的。”其其格起身,昂首挺胸。
风夫人大笑。但苍凉多于其他含义。她说:“怜吾孙女,本是室韦草原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且享公主之尊,不料也被世事所困,无法自拔。要知道长生天收徒收心,而非收身。你当真想通了?”
“投身长生天,我是想在武学上有所斩获,而心灵上求得释然,进而为守卫室韦和平尽一份绵薄之力,而非看破红尘。这里又不是尼姑庵。”其其格马鞭傲然指向木香沉:“是他想通了才有用。”
“好一个盛气凌人的格格。只是你如此霸道,主人岂敢收你?你可曾见过如你这般霸道的奴婢?”风夫人啼笑皆非。
“孙女一时鲁莽,望祖母宽恕。我是气不过他那个样子——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如何做得好这个主人?”
“我并非中了你的激将法。准了。”话音刚起,木香沉就已腾至湖面,风一样向乌桓阙飘去。然人影消失后,话音又至:“我了解你们的心思,也领情。但我想再说一次,我不需要帮助。”
“恭送主人。”其其格喜极而泣。
风夫人的一生,是出生入死的一生,阅尽天下成败与沧桑,在她眼里,其其格的哭是痛苦万分的。她背过身去,久久无言。
“奴婢先行一步。”守护四使告退风夫人。
“我不是为爱情而来。”其其格从身后抱住了祖母。
“爱情这东西,就是能让人骗己而不自知。多么愚蠢的青春啊。”风夫人长吁短叹,“是花雨姑娘鼓噪你来的?”
“她只是给了我下决心的勇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