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没有昼夜,只有铁窗外漏进的一线微光,苍白地切割着永恒的黑暗。那光,有时是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惨白,有时又昏黄浑浊,仿佛垂死者的眼。空气是凝固的、腐败的浓汤,混杂着陈年血垢的腥甜、便溺的恶臭、霉烂稻草的酸腐,还有绝望本身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无数细小的毒针,刺扎着肺腑。
萧望屿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身下是浸透了污秽、板结成块的烂草。他记不清在这里熬过了多少天。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折磨和等待下一次折磨降临的恐惧。身上的伤口从未真正愈合过,旧的结了暗红色的痂,新的裂口又在狱卒的“伺候”下绽开,渗出黄水与血丝,引来蝇虫嗡嗡的觊觎。
鞭挞、拶指、火烙…那些狱卒们似乎有无穷的精力来炮制花样翻新的痛苦。每一次被拖出去,丢进那间弥漫着血腥和焦糊味的刑房,萧望屿都咬碎了牙关。汗水、血水和着牙齿碎裂的粉末被他死死咽下,喉咙里只有野兽般压抑的嘶吼,绝不吐露半个求饶的字,更不承认那些莫须有的“聚众闹事”、“抗拒官府”、“意图不轨”的滔天罪名!
他只是恨!恨自己为何只是一介凡夫俗子,空有满腔血勇,却无翻江倒海、摧山断岳的神通!他恨不得化身厉鬼,生啖其肉,将那些高高在上、敲骨吸髓的狗官,将那些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斩蛟门恶徒,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世道,统统撕成碎片!
和他一同被投入这人间地狱的商盟兄弟们,像被投入滚水的鱼。有的在酷刑下崩溃,屈打成招,在早已准备好的认罪书上按下了血手印,换来被家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赎出去的机会,拖着残破的身躯消失在牢门外,背影佝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也有几个硬骨头,和他一样死扛着,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更深、更黑的牢房里,再也没回来。
萧望屿知道,自己家早已被榨干,连最后一点骨血都化作了那袋被践踏的一百两银铢。父亲那日伤得如何?家中境况如何?他一概不知。他只能认命,对这个荒唐透顶、毫无公理可言的世道认命。他只是一粒尘埃,一阵风就能吹散,如何能撼动那盘根错节的参天恶木?
不知又熬过了几个“一线微光”的轮回。这一天,他再次被拖进刑房。冰冷的铁链绞紧腕骨,烧红的烙铁在眼前晃动,狱卒狞笑的脸模糊不清。他闭上眼,等待着熟悉的剧痛降临。
然而,预料中的灼痛并未到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在刑房外响起。接着,牢门被粗暴地打开,他被拖回了阴暗潮湿的囚室,像扔垃圾一样丢在地上。这一次,狱卒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了牢门外。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牢门前。萧望屿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狱卒点头哈腰地打开了牢门,脸上堆着一种谄媚又带着几分猥琐的古怪笑容。
两个人影站在了门口,逆着外面通道里微弱的光。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子,正是他府中的老管家萧伯!萧伯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担忧和沧桑,浑浊的老眼在看到萧望屿身上累累伤痕的瞬间,立刻涌上了浑浊的泪水。
另一个身影,披着一件宽大的、几乎遮住全身的粗布斗篷,帽檐压得很低。
狱卒接过其中一人递过去的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在手里掂了掂,发出一阵钱铢碰撞的脆响,脸上笑容更深了,点头哈腰地退到一边:“快点啊,别磨蹭太久!”
“少爷!”萧伯再也忍不住,扑进牢门,声音哽咽,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搀扶萧望屿,却又不敢触碰他身上的伤口。
那披着斗篷的人也快步走了进来,在萧望屿面前蹲下,抬手轻轻掀开了斗篷的帽檐。
一张清秀却带着风霜之色的脸露了出来。皮肤是海边人特有的蜜色,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如同未被尘世污染的海水。正是那个被他从海中救起,一直寄居在萧府的鱼姑娘!
“萧伯?鱼姑娘?你们……”萧望屿刚开口,干裂的嘴唇便被牵扯着裂开,渗出血丝,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少爷!啥都别说了!”萧伯老泪纵横,用力搀扶住萧望屿的胳膊,“我们是来接您回家的!走,咱们回家!”
“回家?”萧望屿一愣,巨大的困惑压过了身体的疼痛,“你们…哪里来的钱?”他太清楚家中的状况了,别说赎他出去,恐怕连给狱卒塞几个铜板买碗干净水都困难。
萧伯抹了把泪,指了指旁边的鱼姑娘,声音带着哽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是…是鱼姑娘!鱼姑娘当了她手腕上那只…那只玉镯子!那镯子…那镯子可是个宝贝啊!听当铺的老朝奉说,是上好的‘海心暖玉’,价值连城!换了整整一百枚金铢啊!这才打通了关节,把少爷您给保出来!少爷,先出去,离开这鬼地方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百枚金铢?!萧望屿震惊地看向鱼姑娘。他知道她随身带着一只贴身的手镯,温润光洁,从未离身,只当是普通饰物。没想到,竟是如此贵重之物!
鱼姑娘迎上萧望屿震惊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不舍,只有如释重负的欣慰和真诚:“毕公子言重了。若非公子当日在怒海之中仗义相救,鱼儿怕早已葬身鱼腹,尸骨无存。区区一只镯子,能换得公子平安脱困,重见天日,那才是它真正的价值所在。”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海风般的干净利落,眼神坦荡而坚定。
萧望屿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嘶哑的:“鱼姑娘…大恩大德,萧某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定倾尽全力,为姑娘寻回此镯!”
鱼姑娘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萧望屿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久跪和酷刑而麻木刺痛。在萧伯和鱼姑娘的搀扶下,他踉跄着迈出了囚禁他不知多少日夜的牢门。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但外面的空气,哪怕带着牢狱通道特有的阴冷霉味,也比那死囚室里的腐臭清新百倍!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急切地看向萧伯:“福伯!我在牢里这些日子…我爹娘如何?家中可还安好?我爹那日被展岐那狗贼推倒在地,头撞在桌角…伤势可大好了?可请了郎中?”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父亲当时血流如注的画面如同噩梦,日日萦绕心头。
萧伯和鱼姑娘搀扶他的动作同时一僵。
萧伯低着头,不敢看萧望屿的眼睛,声音变得含糊而急促:“先…先回府吧,少爷!回去再说!这牢里晦气重,待久了不好!快走快走,牢头怕是要来催了!”他用力搀扶着萧望屿,脚步加快,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他往外走。
萧望屿心中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福伯的闪烁其词,鱼姑娘沉默中流露出的悲悯…都像一把把钝刀,狠狠剜在他的心上。
三人步履匆匆,穿行在阴暗的牢狱通道,终于踏出了那扇象征着地狱入口的沉重黑铁大门。外面正是午后,阳光刺眼得让萧望屿瞬间闭上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市井气息的空气,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寒。
马车在萧府门前停下。萧望屿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萧府那两扇熟悉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楣之上,赫然悬挂着两条刺目惊心的、用粗麻布制成的丧幡!白得刺眼,在午后的阳光下随风飘荡,如同招魂的鬼手!
萧望屿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轰鸣。他踉跄着,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撞开大门,发疯似的冲了进去!
穿过熟悉的前院,冲进正厅。
眼前的一幕,彻底将他钉死在了原地,化作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大厅中央,原本供奉着祖先牌位和“海神赐福”画像的香案上,此刻,端端正正地供奉着两块崭新的灵位!
香案前,两只白惨惨的素烛无声地燃烧着,烛泪如血,缓缓流淌。冰冷的青烟从香炉里袅袅升起,弥漫在死寂的空气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凉。
“爹…娘…”萧望屿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呜咽。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沉闷。
随后赶进来的萧伯和鱼姑娘,站在他身后,看着那挺直却剧烈颤抖的脊背,无声地垂下了头。
“少…少爷…”萧伯的声音苍老而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节…节哀啊…”
他走到萧望屿身边,也跪了下来,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滚落:“那日…那日展岐推搡老爷,用力之猛,老爷他…他后脑撞在桌角,当场…当场就血流如注,人事不省…郎中赶到时,已然…已然回天乏术了…”老人泣不成声,“老爷…老爷就这么…去了啊…”
萧望屿跪在地上,身体如同风中的枯叶般剧烈颤抖。他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砖,指甲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砖缝里的灰尘。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
萧伯抹了把泪,声音更加悲怆:“少爷您被押走…老夫人她…她本就体弱,骤失老爷,又日夜忧心少爷您在狱中受苦…急火攻心,忧思成疾…不过短短几日…便也…便也随老爷去了啊!少爷…您…您要节哀啊!”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节哀…节哀…”萧望屿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冰冷。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仿佛所有的生气都被抽干了。那双曾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唯有那瞳孔深处,一点猩红的光芒,如同地狱的鬼火,在疯狂地跳跃、凝聚、燃烧!
“公道呢?”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展岐杀人…官府…就不管吗?”
萧伯抬起头,脸上充满了绝望的悲愤:“管?谁管啊,少爷!我们抬着老爷的尸身,写了血状子去府衙喊冤…那狗官连状子都没接!只派了个师爷出来,说…说老爷是自己不小心摔倒撞死的,与旁人无关!还说我们若再敢诬告攀咬斩蛟门和官差,便是罪加一等!少爷…这世道…没有公道啊!没有天理啊!”
萧望屿静静地听着。
他不再颤抖。
他不再喘息。
他只是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收紧了沾满鲜血和泥污的手指。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要将这满心的仇恨,将这不公的世道,将那些高高在上的刽子手,都在这五指之间,生生捏碎!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素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萧伯压抑的啜泣。那两块冰冷的灵牌,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光,如同两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跪在灵前、周身散发着无边死寂与滔天恨意的萧望屿。
仇恨的种子,在这一刻,汲取了至亲的血泪,终于冲破了冰冷绝望的冻土,在他心底最黑暗的深渊里,发出了狰狞而疯狂的咆哮,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