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的暑气裹挟着渭河的水汽漫进咸阳城，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连巷口老槐树上的蝉鸣都透着几分焦躁。聚文斋临街的雕花木窗半开着，檐角铜铃偶尔被穿堂风撞响，惊动
几片蔫黄的梧桐叶。屋内，陈砚摇着芭蕉叶做的大蒲扇，粗布衫后背洇开深色汗渍，案头茶碗里的水早没了热气，只浮着几根细碎的茶沫。一根艾草编就的绳儿悬在梁下，火星子忽明忽暗，闪烁着微弱气息。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打破沉闷。林武峰跨进来时带起一阵燥热的风，月白锦袍沾了些旅途的尘土，眉峰间凝着化不开的愁云。他身后跟着个佝偻着背的老仆，正是林家掌事多年的曾不凡。老人手里提着个朱漆食盒，盒盖缝隙渗出缕缕凉意，许是装了冰镇酸梅汤。
“您可是陈砚，陈守拙先生。”林武峰拱手作揖，声音里压着颤音。他曾听人说过，这聚文斋的代书人能观星相面、断阴阳祸福，此刻攥着袖中皱巴巴的信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是大哥林武用最后一次传家书，墨迹潦草写着“困于西域，勿念”，此后便再无音讯。
陈砚放下蒲扇，目光扫过二人：“可是为林家长公子之事而来？”见对方神色剧变，他指了指案头摊开的《推背图》，泛黄纸页翻到第三十页，空白处新墨未干，画面上：
一株挂满红果的树正被斜风推搡，顶端熟透的果实噼啪坠落，溅起细小的尘埃；不远处另一株青枝虽只结着零星几颗小果，却被人提着陶壶细细浇灌，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此乃‘推背三十象’。”陈砚指尖轻叩桌面，吟出刚写下的判词：
“一树红果倚斜风，坠落尘埃意已穷； 同园青株虽少实，清泉润过可从容。”
窗外突然卷进一阵急雨前的闷雷，震得梁上艾草绳剧烈摇晃，几点火星溅落在地，转瞬熄灭。
林武峰盯着那幅画，喉结滚动：“敢问先生，这‘红果’可是我林家？”他想起半年多之前家中光景——十二间铺面从东排到西，驼队载着丝绸瓷器往来如织，连胡商都要敬称一声“林老爷”。可自大哥执意押注西域商路，举全家之力凑齐二十辆满载货物的大车，由那个叫吴远禄的账房先生陪着出发，一切都变了。如今库房见了底，几个分号接连倒闭，母亲急出了病。
陈砚抚须长叹：“令兄这支‘红果’，原是借了贵人东风才攀上高枝。”他指着画中倾斜的老树，“你看这股‘斜风’，看似托住了满树繁果，实则根基已空。若一味贪恋虚华，终会像这些坠地的果子，烂在泥里。”话音刚落，窗外滚过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叮咚作响。
曾不凡忽然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砖地上：“先生救命！我们实在没主意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竟是块破碎的玉佩，裂纹处还沾着褐色血迹，“这是前日驼队带回来的，说是在大漠边缘捡到的……”老管家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混着雨水流进皱纹里。
陈砚捡起玉佩端详，纹路间隐约可见“林”字刻痕。他将玉佩放在画旁，又蘸墨添了笔注释：“血光现于千里外，骨肉离散各西东。”笔锋顿挫，墨汁晕染开来，恰似大漠孤烟。“令兄此刻怕是自身难保，但他留下的这点骨血，倒成了你们翻身的关键。”
“先生的意思是……”林武峰猛然抬头，眼中燃起微弱火光。
“你看这株青苗。”陈砚指向画中正在受溉的新树，“它虽不如老树粗壮，却扎着实实在在的根。若能引清泉活水日夜滋养，假以时日，必能长成栋梁之材。”他转头看向曾不凡，“老哥哥主管家务多年，可知晓家中还有何进项？”
曾不凡抹了把脸，沙哑道：“只剩城南三间米铺尚能周转，其余……都抵押出去了。”
“那就从这三间铺子做起。”陈砚说得斩钉截铁，“收缩战线，裁撤冗余伙计，专营精细粮米。再把后院闲置的作坊收拾出来，做些酱菜腌货——这些东西不怕放，慢慢积攒口碑。”他见林武峰面露迟疑，加重语气道：“莫要心疼眼前的体面！你爹当年挑着扁担走街串巷时，难道比现在风光？”
雨渐渐停了，夕阳透过云缝洒进来，给满室狼藉镀上金边。林武峰望着画中那株青翠欲滴的小树，忽然想起幼时随父赶集的场景：晨雾未散，父亲把他扛在肩头，走过湿漉漉的石板路，竹筐里的新米散发着清甜的气息。那时的父亲还没有白发，背影像座山似的牢靠。
“我这就去盘库！”年轻人霍然起身，衣摆带翻了茶碗也顾不得，“曾叔，麻烦您跑趟城南，把王掌柜请回来帮忙理账。”他转身深深拜下，“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陈砚笑着扶起他，望向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记住，真正的富贵不在金山银海，而在肯弯下的腰杆和能扎进土里的根须。”他又提起笔，在画侧补了行小楷：“舍旧枝方得新绿，守本心始见朝阳。”
三个月后，咸阳百姓发现林家关了不少铺面，唯独城南米铺越发热闹。清晨还没卸闩，就有主妇们捧着升斗排队，都说这里的糙米煮饭格外香糯。没人注意到后院作坊深夜还亮着灯，几个年轻的学徒跟着曾不凡学做玫瑰腐乳，蒸笼掀开时腾起阵阵白雾。
而这期间，不断有快马加鞭的信使从西域传来碎片消息：吴远禄卷走了大半货款逃往突厥；林武用在龟兹城做了人家的账房先生，每日黄昏总要独自登上城楼，望着东方的方向久久伫立。有人看见他腰间始终挂着半块残破的玉佩，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又是一年秋收时节，陈砚正在院中晾晒新制的桂花蜜，忽听得门外马蹄声急。林武峰跳下马背，玄色劲装沾着风尘，脸上却是许久未见的神采飞扬。“先生神算！”他奉上一封书信，封口处赫然印着龟兹城的火漆，“大哥来信说，他在那边重新置办了个小商铺，专门收购中原药材转卖波斯……”
陈砚展开信纸，目光掠过末尾那句“弟善理家业，吾心甚安”，嘴角微微上扬。远处传来学堂放学的喧闹，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巷口，其中一个背着书包的身影停顿片刻，仰头望了望聚文斋的门匾，蹦跳着消失在拐角。
暮色四合时，陈砚再次翻开《推背图》。第三十页的画像经过岁月浸润，愈发清晰生动：老树化作肥沃春泥，滋养着旁边挺拔的新树；清泉依旧潺潺流淌，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他提笔在空白处添了句批注：“盛衰相倚，生生不息，此乃天道轮回之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