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林建军就醒了。
窗外的雨停了，却裹着层化不开的雾，白蒙蒙的，把老屋的窗纸染成一片模糊。墙角的脸盆还在滴水，“滴答、滴答”，敲得人心里发慌。
他摸黑爬起来，摸出昨晚剩下的半块干粮，就着冷水咽下去。喉咙干得发紧，想起昨晚那阵哭声，后颈又开始冒凉气。
“瞎想啥。”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骂了句。镜子是块破镜片，用线吊在墙上，照出的人影歪歪扭扭，像水里泡过的纸人。
赶到祠堂时，二柱子和老根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两人蹲在地上抽烟，见他来，赶紧掐了烟站起来。
“林师傅早。” 老根递过来一根烟，“雾大，路不好走吧？”
林建军接过来夹在耳朵上：“先清院子里的草，再把前殿的供桌挪出去。”
祠堂里比昨天更暗，雾气从破窗钻进来，在地上积成薄薄一层，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二柱子扛着镰刀去割草，镰刀 “唰唰” 划过草茎，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清楚。
老根搬供桌时，手指被钉子划破了，血珠滴在积灰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红。“娘的，这破桌子。” 他骂了句，往裤子上蹭了蹭血。
林建军正在检查屋顶的瓦，听见动静回头看了眼：“找块布包上。”
“没事，小口子。” 老根咧嘴笑，露出颗缺了的门牙，“林师傅，你说这祠堂修好了，真要请戏班子来唱几天？”
“村主任说的。” 林建军低头数着瓦片，“老规矩，祠堂修缮完要祭祖。”
“可别唱到半夜。” 二柱子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手里还攥着把湿草，“前几年村东头的老戏台，唱到半夜就听见台下有人拍手，出去看啥也没有。”
老根推了他一把：“就你话多，吓谁呢？”
“不是吓你。” 二柱子压低声音，“我爷说，这祠堂以前是个坟地，埋着个没出嫁的姑娘，死的时候就穿红衣裳。”
林建军手里的瓦片差点掉下去。他稳住神，瞪了二柱子一眼：“干活去。”
二柱子撇撇嘴，扛着镰刀走了。老根叹了口气：“这小子就爱瞎咧咧，不过…… 这祠堂确实邪乎。”
“咋说？” 林建军忍不住问。
“我爹以前跟我说，他小时候在这儿捉迷藏，看见偏殿的床底下有双红绣鞋。” 老根往偏殿的方向瞟了眼，“喊了人来瞧，啥也没有，就一堆蜘蛛网。”
林建军没说话，心里却想起昨天镜子里的红衣女人。他用力晃了晃头，把这念头甩出去，拿起泥刀开始补墙。
一上午很快过去，雾气散了点，太阳露了个惨白的脸，却没多少暖意。二柱子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三个馒头，三人蹲在院子里啃。
“林师傅，你在城里当厂长的时候，是不是顿顿吃肉？” 二柱子啃着馒头，眼睛亮晶晶的。
“也就那样。” 林建军咬了口馒头，干得噎人，“比村里强点。”
“那咋回来了？” 老根问完就后悔了，赶紧补充，“我不是那意思……”
“厂倒了。” 林建军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老婆孩子…… 也没了。”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草叶的声音。二柱子挠了挠头，没话找话：“回来好，村里清净。”
林建军没接话，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
下午修偏殿的墙时，林建军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他回头看了好几次，只有空荡荡的前殿，供桌搬走后，墙上留下个方形的印痕，像块没愈合的疤。
“林师傅，你看这砖。” 老根突然喊他。
偏殿塌了的墙角，露出几块青砖，砖缝里嵌着些黑色的东西。林建军蹲下去看，是些蛛丝，缠在砖缝里，又粗又韧，扯都扯不断。
“怪了，这蛛丝咋这么结实。” 老根用手指扯了扯，“跟铁丝似的。”
林建军心里一动，想起昨天被踩死的黑蜘蛛。他没说话，拿起锤子把青砖敲下来，蛛丝缠在锤子上，黑色的，带着股腥气。
“扔了吧。” 他把锤子上的蛛丝扯下来，丢在地上。
二柱子跑过来凑热闹：“啥东西？让我瞅瞅。”
“蜘蛛网。” 林建军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赶紧把墙砌好。”
三人埋头干活，直到太阳快落山，才把偏殿的墙砌得差不多。夕阳从西边的破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几个人站在那儿。
“我先回去了，婆娘等着做饭呢。” 二柱子扛起锄头，“林师傅，老根，明天见。”
“我也走了，家里的猪还没喂。” 老根跟着往外走，“你锁门不？”
“我再收拾会儿工具。” 林建军说，“你们先走吧。”
两人走后，祠堂里又剩他一个人。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光线越来越暗，前殿的古画在暮色中只剩个模糊的红影子。
他收拾工具时，突然听见一阵哭声。
很轻，像从地底钻出来的，断断续续，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
林建军手里的扳手 “当啷” 掉在地上。他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哭声是从偏殿传来的。
他想起二柱子说的红衣裳姑娘，想起老根说的红绣鞋，腿肚子有点转筋。但他又觉得不能怂，也许是风声，或者是老鼠打架。
他摸出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打着，火苗 “突突” 跳着，照亮一小片地方。他又拿起手电筒，按下开关，光柱直直地射向偏殿。
偏殿的门没关，黑洞洞的，像张张开的嘴。
哭声还在继续，比刚才清楚了点，像是有人用手帕捂着嘴哭，气若游丝。
林建军握紧手电筒，一步一步挪过去。光柱扫过刚砌好的墙，扫过地上的碎砖，最后落在那张腐坏的木床上。
床上堆着些碎木屑，被风吹得乱动。
哭声停了。
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手电筒的光来回晃，照遍了偏殿的每个角落，除了蛛网就是灰尘，啥也没有。
“谁在那儿？” 他喊了句，声音有点抖。
没人应。
也许真的是幻觉。他松了口气，转身想走，眼角余光却瞥见墙角的古镜。
镜子上的蛛网不知啥时候破了个洞，露出一小块镜面，黑沉沉的，像只眼睛。
林建军心里一紧，举起手电筒照过去。
镜面里空空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缩在光柱里，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关了手电筒，摸黑往外走。刚走到院子，就听见 “哐当” 一声，像是偏殿的门被风关上了。
他没敢回头，一路小跑着出了祠堂，锁门时手都在抖。
走出老远，他才回头看了眼。祠堂的屋顶在暮色中黑黢黢的，像只伏在坡上的野兽。
回到老屋，他灌了半瓢冷水，心还在 “咚咚” 跳。锅里还有早上剩下的玉米粥，他热了热，就着咸菜喝下去，却没尝出啥味。
天黑透后，他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屋顶。老屋的屋顶有个破洞，能看见一小片天，星星都躲在云后面，啥也看不见。
他想起阿梅。小时候阿梅总爱穿件红棉袄，在雪地里跑，像个小火苗。他离开村子那天，她也是穿的红衣裳，站在老槐树下，眼睛红红的。
“建军哥，你一定要回来啊。”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还是自己记错了？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一股霉味，和祠堂里的味道有点像。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哭声。
比在祠堂里听到的更清楚，像是就在窗户外，贴着窗纸哭。
林建军猛地坐起来，抄起炕边的扁担，屏住呼吸听着。
哭声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像是在说什么，却听不清。
他握紧扁担，慢慢挪到窗边，猛地掀开窗帘。
窗外空荡荡的，只有棵歪脖子树，树枝被风吹得晃悠，影子投在地上，像只乱舞的手。
哭声没了。
林建军站在窗边，直到腿都麻了，也没再听见啥动静。他放下扁担，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这一晚，他没敢再睡，就坐在炕边，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他却觉得，那光亮里，藏着比黑夜更吓人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