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林建军就揣着皱巴巴的二十块钱往镇上去。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的潮气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有条蛇在缠。
镇上的老道住在城隍庙后头,一间破屋,门口挂着面褪色的幡子,写着 “阴阳有道”。林建军推开门时,老道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根黑沉沉的木头,看着有些年头。
“施主有事?” 老道抬起眼皮,眼珠黄浊,像蒙着层灰。
林建军把钱递过去:“请道平安符。”
老道没接钱,只是盯着他的脸看:“印堂发黑,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林建军心里一咯噔:“大师咋看出来的?”
“身上有股子土腥气,混着怨气。” 老道磕了磕烟锅,“是从西边那村子来的吧?祠堂里的事?”
林建军愣了愣,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大师您给指条明路。”
老道慢悠悠地站起来,转身进屋,半晌才拿出道黄纸符,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这符能挡一时,若真是冤魂缠身,还得自己了断因果。”
林建军接过符,纸糙得剌手,朱砂味里混着点血腥味。“这就够了,谢谢您。”
“等等。” 老道叫住他,“那地方的蜘蛛,别碰。”
林建军心里一紧,没敢问为啥,揣好符就往回赶。走到半路,天阴了下来,风卷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
回到祠堂时,二柱子和老根已经在干活了。二柱子正站在梯子上刷梁,看见他就喊:“林师傅,你咋才回来?村主任刚来过,问啥时候能弄好前殿的门。”
“快了。” 林建军把符纸揣进贴身的口袋,指尖触到纸符,烫得像块烙铁。
老根蹲在地上和泥,抬头看他:“脸咋这么白?不舒服?”
“没事,起早了。” 林建军拿起锤子,眼神却不由自主往偏殿飘。那扇门虚掩着,风一吹就晃,“吱呀” 声听得人牙酸。
一上午相安无事。二柱子又说起村里的怪事,说谁家的鸡半夜被掏了肠子,扔在门槛上,血溅了一地。老根骂他胡说八道,手里的泥却和得越来越慢。
林建军没接话,只是干活时总摸口袋里的符纸。朱砂的味道顺着领口飘进来,混着祠堂里的霉味,竟让人踏实了点。
中午吃饭时,天彻底阴了,像要塌下来。二柱子啃着饼子,突然指着前殿的古画:“那画咋看着不一样了?”
林建军抬头看去,画里红袍女子的脸好像清晰了点,眉眼弯弯的,像是在笑。他心里一寒,赶紧低下头:“光线的事。”
老根也看了眼,吞了口唾沫:“我咋觉得她在看咱们?”
“别瞎扯。” 林建军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吃完赶紧干活。”
下午修前殿的门时,林建军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他掏出符纸,犹豫了半天,还是贴在了门楣上。黄纸在灰扑扑的木门上格外显眼,像块结痂的疤。
“这玩意儿管用吗?” 二柱子凑过来看,伸手想摸。
“别碰!” 林建军把他的手打开,“破了就不灵了。”
二柱子撇撇嘴:“还真信这个?”
“宁可信其有。” 老根叹了口气,“我爷爷以前说,符纸能挡脏东西。”
三人没再说话,埋头把门装好。天擦黑时,二柱子和老根收拾东西要走,林建军却想再留会儿。
“你还不走?” 老根问,“这天看着要下雨。”
“把工具归置好就走。” 林建军说,“你们先回吧。”
两人走后,祠堂里又安静下来。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符纸 “哗啦啦” 响。林建军收拾到一半,突然听见哭声。
比前两晚都清楚,就在偏殿,呜呜咽咽的,像有人用指甲刮玻璃。
他心里一紧,摸了摸口袋里的符纸,烫得厉害。这次没敢犹豫,抓起手电筒就往偏殿走。光柱在地上晃,照出满地的碎木屑,像撒了一地的骨头渣。
哭声还在继续,从木床那边传来。林建军的心跳得像擂鼓,脚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觉得踩在棉花上。
快到床边时,他举起手电筒,光柱 “唰” 地扫过去。
一个穿红旗袍的女人坐在床沿,背对着他,正在梳头。乌黑的头发垂到腰,梳子是桃木的,在光线下泛着红。哭声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林建军的呼吸瞬间停了,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是画里的女人!是昨晚窗外的哭声!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死死攥着口袋里的符纸。朱砂的味道顺着毛孔往骨子里钻,竟生出点力气。
女人梳头的动作停了,哭声也止了。祠堂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 的,像在敲鼓。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喊声:“建军!走了没?”
是二柱子的声音!林建军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回头。
“在这儿!” 他喊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等他再转回去,木床边空空的,只有那把桃木梳掉在地上,齿缝里缠着几根黑头发。
二柱子和老根走进来,手里拿着雨衣。“你咋还在这儿?叫你半天了。”
林建军指着木床,话都说不利索:“刚…… 刚才有个人……”
“啥人?” 老根往床边看,“就一张破床啊。”
林建军这才发现,床沿结着层薄蛛网,刚才女人坐过的地方,蛛网完好无损。他捡起地上的桃木梳,梳齿上的头发已经不见了,只剩层灰。
“你听见啥了吗?” 林建军问,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二柱子皱着眉:“啥也没听见啊,就你刚才喊那一声。”
老根突然指着墙角的古镜:“你看那镜子。”
镜子上的蛛网不知啥时候补全了,密密麻麻的,把镜面盖得严严实实。黑蜘蛛在网上爬,一只接一只,很快爬满了整个镜面,像在织一张脸。
林建军的后背 “唰” 地冒出汗来,口袋里的符纸烫得像团火。
“走,赶紧走。” 他抓起工具就往外走,脚步踉跄。
锁门时,他回头看了眼祠堂。屋檐下的符纸被风吹得乱晃,朱砂画的符号在暮色里像只睁着的眼睛。
“林师傅,你刚才到底看见啥了?” 路上,二柱子忍不住问。
林建军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说看见个穿红旗袍的女人梳头?他们肯定以为自己疯了。
老根叹了口气:“我就说这地方邪乎,以前我爹说,那镜子是照魂的,能看见死人。”
“别瞎说。” 林建军打断他,声音却没底气。
走到村口时,雨终于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伞上,“噼里啪啦” 响。二柱子突然停住脚:“你们听。”
雨声里,隐约传来哭声,细细的,像根线,从祠堂的方向飘过来。
三人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只是脚步更快了。
回到老屋,林建军把符纸贴在门后,又拿了张揣在枕头底下。雨声敲着屋顶,像有人在用指甲挠,他裹紧被子,却还是觉得冷。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突然听见梳头声。“咔嚓、咔嚓”,就在屋里。
他猛地睁开眼,屋里黑沉沉的,只有窗纸透进点微光。梳头声还在继续,好像就在床头。
他摸出枕头底下的符纸,往床头扔过去。“刺啦” 一声,符纸落地时好像烧了起来,冒出点火星。
梳头声停了。
林建军抱着被子缩在炕角,直到天亮都没敢动。窗外的雨还在下,祠堂的方向被雨雾罩着,啥也看不见。但他知道,那红袍女人没走,她就在那儿,在蛛网后面,等着他回去。
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符纸,突然想起老道的话 —— 蜘蛛,别碰。可他已经踩死过一只了,就在祠堂的青砖上,黑色的体液像滴在纸上的墨,擦不掉了。
雨停时,太阳出来了,却没暖意。林建军看着窗台上的积水,里面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红通通的,像团火。
他猛地抬头,屋顶空荡荡的,只有那道破洞,像只盯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