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祠堂的木门就被风撞得 “哐当” 响。林建军攥着锤子的手一紧,抬头看见门楣上的符纸还在,黄澄澄的一角在风里掀动,像只扑腾的蝶。
“林师傅,发啥愣?” 二柱子扛着新瓦从外面进来,裤脚沾着泥,“村东头的老刘家,鸡又少了一只,鸡毛粘在门槛上,红兮兮的。”
林建军 “嗯” 了一声,低头继续钉钉子。钉子砸歪了,斜斜嵌在木头上,像颗歪掉的牙。他盯着钉子看了会儿,突然想起阿强以前总爱把钉子钉成歪的,说这样 “牢实”。
“老根呢?” 他问,声音有点干。
“去拉沙子了,” 二柱子蹲下来数瓦,“说这祠堂的地基得垫高点,不然下雨总积水。他爷以前是看风水的,说这地方阴气重,得用沙子压一压。”
林建军没接话。祠堂的地面确实总湿漉漉的,像刚下过雨,就算晴天也泛着潮气。他踩上去时,总觉得脚下黏糊糊的,像踩着没干的血。
上午修后殿的窗棂时,林建军看见窗台上爬着只黑蜘蛛。比上次踩死的那只小些,正顺着蛛丝往上爬,触须一动一动的。他手里的刨子 “当” 地掉在地上。
“咋了?” 二柱子探头来看,“哟,这玩意儿咋这么多?”
林建军后退一步,喉结动了动:“别碰它。”
“怕啥,一脚踩死。” 二柱子抬脚就要跺。
“别!” 林建军吼了一声,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二柱子愣在那儿,脚悬在半空:“你咋了?一只蜘蛛而已。”
林建军没解释,捡起刨子继续干活。指尖却在抖,眼前晃过那天踩死蜘蛛的画面 —— 黑色的体液溅在青砖上,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晕开个丑陋的圈。
老道的话又在耳边响:那地方的蜘蛛,别碰。
“林师傅,你是不是有啥心事?” 二柱子挠挠头,“从昨天起就怪怪的。”
林建军停下手里的活。阳光从破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里面浮动着无数尘埃。他突然想起 1983 年的春天,也是这样的阳光,阿梅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块绣了一半的手帕。
“建军哥,真要走啊?” 她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系着红头绳。
“厂里催得紧。” 他背着帆布包,里面装着阿强连夜烙的饼,“等站稳脚跟,就接你们去城里。”
阿强在旁边笑,露出豁了的门牙:“别吹牛,到时候当了大干部,别忘了咱。”
“咋会忘。” 他拍阿强的肩膀,“要不是你让名额,我哪有这机会。”
“我认字少,去了也是干力气活。” 阿强把个布包塞给他,“我爹藏的老酒,带上路上喝。”
林建军眨了眨眼,光斑里的尘埃突然变成了祠堂的蛛网,缠得他喘不过气。
“林师傅?” 二柱子的声音把他拽回来。
“没事。” 他抹了把脸,手心全是汗,“老根咋还不回来?”
“估计是被村口的老王拦住了,” 二柱子往门口瞟,“老王头就爱讲以前的事,说他年轻时候见过祠堂里的红娘娘。”
“红娘娘?” 林建军心里一紧。
“就是穿红衣裳的女人呗,” 二柱子捡起块碎木片,“说她总在月圆夜出来,坐在偏殿的床上梳头,谁要是撞见了,就得替她还愿。”
“还啥愿?”
“不知道,” 二柱子摇摇头,“老王头说,他爷的表哥就是撞见后,没过三个月就死了,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像看见啥吓人事。”
林建军的手停在窗棂上。木头凉得像冰,上面有几道深深的刻痕,弯弯曲曲的,像女人的指甲划出来的。
他突然想起妻儿出事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他去工厂收拾东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刹车声,然后是人群的尖叫。等他跑过去,只看见变形的车头,和染成红色的路面。
保险公司的人说赔不起,工厂的债务像潮水一样涌来。他把城里的房子卖了,还了一半,剩下的只能躲。村里的人捎信来,说老屋快塌了,祠堂也漏得不成样,问他回不回来修。
“回来吧,建军。” 村主任在电话里叹着气,“落叶总要归根。”
归根。他当时在电话这头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的根早就烂了,在工厂倒闭那天,在妻儿闭上眼那天,就烂成了泥。
“林师傅,想啥呢?” 老根推着板车进来,沙子在车里晃,“脸咋这么白?”
“没事。” 林建军拿起锯子,“赶紧干活,争取今天把窗棂装完。”
老根卸沙子时,突然 “咦” 了一声。板车底下粘着片红布,指甲盖那么大,织着细密的花纹。
“这啥?” 他捡起来看。
林建军的目光像被钉住了。那花纹他认得,是梅花。阿梅当年绣的手帕上,就是这样的梅花。
“扔了吧。” 他的声音有点哑。
老根耸耸肩,把红布丢在地上。风卷着红布滚到墙角,正好落在那面古镜底下,像滴在灰里的血。
中午吃饭时,天阴得更沉了。二柱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块糖:“我家娃的满月糖,给你们尝尝。”
林建军拿起块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橘色的糖块。他突然想起离开村子那天,阿梅也是塞给他一把这样的糖,说:“路上含着,不晕车。”
他把糖纸剥开,放进嘴里。甜味漫开来,带着点铁锈味,像咬破了舌头。
“林师傅,你在城里当厂长时,是不是天天吃白面馒头?” 二柱子啃着窝头问。
“差不多。” 他含着糖,说话有点含糊。
“那咋还回来遭这罪?” 老根问得直接。
林建军的糖在嘴里化得更快了。他想起工厂的最后一天,机器停了,工人堵在门口要工资。他躲在办公室里,看着墙上的奖状 ——“先进工作者”“优秀厂长”,红得像血。
“厂倒了。” 他说,和上次一样轻描淡写。
“那嫂子和娃呢?” 二柱子没眼力见,还在追问。
林建军没说话,把糖渣咽下去。喉咙里像卡着根刺,扎得生疼。老根狠狠瞪了二柱子一眼,踢了他的脚一下。
祠堂里突然静下来,只有风从破窗钻进来,呜呜地响,像谁在哭。
林建军抬头看向前殿的古画。画里的红袍女人好像又清楚了点,这次能看见她手里攥着东西,像是块手帕。
“我去趟茅房。” 他站起身,快步走出祠堂。
外面的风更冷了,吹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走到院墙外的老槐树下,树身上有个歪歪扭扭的刻痕,是他和阿强、阿梅小时候刻的 —— 三个小人手拉手。
他伸出手,摸到刻痕里的凹槽,里面积着雨水,凉得刺骨。
“建军哥,你看我刻得像不像?” 阿梅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差点跳出来。四周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沙沙” 的,像有人在背后喘气。
回到祠堂时,二柱子和老根正围着古画看。
“这画咋越来越清楚了?” 二柱子指着画中女人的脸,“你看她的眼睛,好像在动。”
林建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画中女人的眼睛确实像是眨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别瞎看了。” 他走过去,用块布把画遮上,“干活。”
布落下的瞬间,他好像看见画里的红袍动了一下,像有风吹过。
下午装窗棂时,林建军的锤子总也打不准。钉子一次次歪掉,嵌在木头里,像颗颗歪掉的牙。他盯着那些钉子,突然想起阿强当年总说:“歪钉子才牢,就像咱仨的交情,看着不咋地,其实拆不散。”
可他们还是散了。他进了城,阿梅嫁了人,阿强入了赘,像三颗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种子。
天黑透了才收工。锁门时,林建军又看了眼被布遮住的古画。布在风里鼓起来,像里面藏着个人。
“林师傅,明天早点来?” 老根扛着工具问。
“嗯。”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门槛上。那里不知啥时候爬来只黑蜘蛛,正慢悠悠地往祠堂里爬。
他没敢踩,也没敢碰,只是盯着它一点点爬过门槛,消失在黑暗里。
回家的路上,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惨白惨白的。林建军路过村口的老井,听见井里 “扑通” 响了一声,像有人掉了下去。
他没敢停,加快脚步往老屋走。背后总觉得有人跟着,脚步声 “啪嗒、啪嗒”,像穿着高跟鞋。
他猛地回头,月光下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歪歪扭扭的,像个站不稳的人。
回到老屋,他摸出枕头底下的符纸。符纸还是烫的,朱砂的味道混着屋里的霉味,竟让他觉得安心。
躺在炕上,他睁着眼睛看屋顶的破洞。月亮从洞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圆斑,像口井。
他想起阿梅最后一次来城里找他。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工厂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包。
“建军哥,那钱……” 她的声音很低,头埋着。
“没看见我正忙吗?” 他不耐烦地挥手,厂里的人都在看,“晚点再说!”
阿梅的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的红头绳掉了色。她没再说啥,转身就走,背影瘦得像根柴。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她是来告诉他,她爹要把她嫁给邻县的暴发户,就为了凑钱还他的债。
林建军翻了个身,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枕头上,“噗” 的一声,像雨滴落在泥里。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纸 “哗啦啦” 响。他好像又听见了梳头声,“咔嚓、咔嚓”,从祠堂的方向飘过来,混在风声里,像谁在耳边说话。
他把符纸攥得更紧了,直到指节发白。黑暗中,他仿佛看见无数只黑蜘蛛,正顺着蛛丝爬过来,从门缝,从窗隙,从屋顶的破洞,一点点靠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而网的中央,坐着个穿红旗袍的女人,正对着镜子梳头,镜子里映出的,是他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