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木门在风中晃了晃,最后 “吱呀” 一声停在半开的位置。林建军把最后一把刨子放进工具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阴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罩在祠堂顶上。
“林师傅,真不等我们?” 二柱子背着工具包站在门口,身后跟着老根,“这天看着要下雨。”
“你们先回吧,我把后殿的灯检查下。” 林建军蹲下身系鞋带,目光扫过门槛。昨天那只黑蜘蛛不见了,只留下道细细的蛛丝,亮晶晶的,像根银线。
老根往天上看了看:“那我们先溜了,明儿个带点艾草来,我爷说这玩意儿能驱邪。”
“嗯。” 林建军应了声,没抬头。艾草的味道他记得,小时候阿梅总爱在端午节把艾草挂在门上,说能赶走 “脏东西”。
两人走后,祠堂里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后殿的灯是新装的,拉线开关 “啪” 地一声,昏黄的光填满了屋子,却照不透角落里的阴影。他检查完线路,转身要走,却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不是二柱子他们的胶鞋声,是更轻的,带着点清脆的回响,像…… 高跟鞋。
林建军的手瞬间攥紧了工具箱的提手。村里的女人没人穿高跟鞋,谁会来这儿?
脚步声停在祠堂门口。他屏住呼吸,躲在后殿的门后往外看。
一个女人站在门槛边,红底黑面的高跟鞋陷在泥里,裤脚是时髦的喇叭款,裹着纤细的脚踝。上身是件红色的纽扣上衣,领口敞开两颗,露出点白皙的脖颈。
是阿梅。
林建军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锤子砸中了。她比记忆里瘦了点,头发烫成了波浪卷,垂在肩上,可眉眼还是老样子,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的那颗痣,和当年一模一样。
“建军,回来了?” 她转过身,声音比以前脆了点,带着点城里人的口音。
林建军从门后走出来,喉咙发紧:“你…… 你咋在这儿?”
“听说你回来了,” 阿梅走进来,高跟鞋踩在青砖上,“噔噔” 地响,“特意来看看,给你个惊喜。”
她的目光扫过祠堂,落在新修的梁柱上:“这地方变样了,以前我们总在这儿捉迷藏,你总藏在供桌底下。”
林建军没说话,盯着她的红上衣。那红色太扎眼,像祠堂里的古画,像他踩死的蜘蛛体液,像…… 妻儿出事那天的血。
“傻站着干啥?” 阿梅笑了笑,走到偏殿门口,“还记得这屋不?你总说这儿阴森森的,不敢进来。”
林建军的目光跟着她。她的手指拂过刚砌好的墙,指甲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和记忆里那个辫梢系着红头绳的姑娘重叠在一起,又突然分开。
“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村主任说的,” 阿梅转过身,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说你回来修祠堂,我就赶过来了。”
她走近几步,身上的香味飘过来,不是艾草味,是种淡淡的花香,像城里女人用的香皂。林建军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腰撞到了工具箱,“哐当” 一声。
“咋了?不认识了?” 阿梅的眼神暗了暗,“还是…… 不待见我?”
“不是。” 他赶紧摆手,“就是太突然了,你…… 你不是嫁去邻县了吗?”
提到这个,阿梅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走到门槛边坐下,高跟鞋脱下来放在一边,光脚踩在青砖上。“嫁了,又咋样?”
林建军也走过去,隔着两步远坐下。院子里的风卷着落叶滚进来,停在她的脚边。
“他对你不好?” 他问,声音很轻。
阿梅低头抠着指甲,好半天才点头:“喝了酒就打人,说我是花钱买来的,不值钱。”
林建军的拳头在口袋里攥紧了。他想起那天在工厂门口,阿梅低着头说 “那钱……”,想起她爹把她卖给那个暴发户,想起自己吼她 “晚点再说”。
“对不起。” 他说,声音涩得像吞了沙子。
“跟你没关系。” 阿梅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那时候穷,谁都没办法。” 她顿了顿,突然笑了,“还记得不?小时候你偷了你爹的酒,我们仨在这儿喝,你醉得抱着柱子喊‘我要当厂长’。”
林建军也笑了,眼角有点发湿:“记得,阿强还说要给我当保镖。”
“他总护着你。” 阿梅的声音软下来,“你走那天,他在老槐树下坐了一夜,说你肯定能出息。”
提到阿强,祠堂里静了下来。风从偏殿吹过,带着点呜咽声,像有人在哭。林建军想起二柱子说的红娘娘,想起老根捡的红布片,后背突然有点凉。
“你咋知道我回来了?” 他又问了一遍,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涨起来。
“我弟在村里,说看见你了。” 阿梅说得轻描淡写,伸手拨了拨头发,“我跟我男人吵了架,跑回娘家躲几天,正好来看看你。”
她的手指上有道浅浅的疤,在虎口处。林建军记得那道疤,是小时候帮他摘野枣,被树枝划的。
“还疼吗?” 他鬼使神差地问,指着她的虎口。
阿梅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摇摇头:“早不疼了。”
夕阳的光从西边的窗棂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拖到偏殿的门口。林建军突然想起那天在偏殿看见的红袍女人,也是这样的背影,这样的长发。
“你……” 他刚要说话,就被阿梅打断了。
“我该走了,” 她站起身,穿上高跟鞋,“我弟该着急了。”
林建军也跟着站起来。她比他矮半个头,抬头看他时,呼吸拂过他的脖子,有点痒。
“明儿个我再来,” 她后退一步,笑了笑,“给你带点城里的点心。”
“不用……”
“就这么定了。” 她转身往外走,高跟鞋 “噔噔” 地响,在院子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对了,别总在这儿待到太晚,村里人说…… 这不太平。”
林建军没说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了,最后被风吹散。
他站在祠堂门口,直到天彻底黑透。阴云更厚了,看不见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云缝里闪,像鬼火。
锁门时,他的手指碰到了门楣上的符纸。符纸不知啥时候湿了,朱砂的颜色晕开,像个模糊的血手印。
回家的路上,风里带着点雨星。林建军路过老槐树,树身上的刻痕在黑暗里像三只睁着的眼睛。他想起阿梅的红上衣,想起她虎口的疤,想起她说 “早不疼了”。
可他记得,阿梅的疤明明在左手,刚才她伸的是右手。
脚步猛地顿住。他回头看向祠堂的方向,黑暗中,那座老建筑像只伏着的巨兽,屋顶的轮廓在阴云下若隐若现。
巷子里的风突然变大了,吹得他耳朵疼。他好像又听见了高跟鞋的声音,“噔噔” 的,从背后传来,越来越近。
他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往老屋走。钥匙插进锁孔时,手一直在抖。推开房门的瞬间,他看见门槛上爬着只黑蜘蛛,比之前见过的都大,正对着他,触须高高地翘着。
“啊!” 他一脚踹过去,蜘蛛被踢飞,撞在墙上,掉在地上,却没动静了。
林建军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屋里没开灯,黑暗中,他仿佛看见阿梅站在对面,红上衣在阴暗中泛着光,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咋不回头呢?” 她的声音在耳边响,带着点委屈。
林建军猛地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像根针一样扎进脑子里。他想起阿梅最后回头的样子,想起她说 “这不太平”,想起她右手虎口的疤。
窗外的雨终于下了起来,打在窗纸上,“噼里啪啦” 的,像无数只手在拍。林建军摸索着找到火柴,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他看见地上的黑蜘蛛不见了,只有一道黑色的痕迹,像条小蛇,蜿蜒着爬向墙角。
墙角的蛛网不知啥时候变得更密了,一只接一只的黑蜘蛛在网上爬,织出个模糊的形状,像张人脸。
林建军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突然想起老道的话,想起二柱子说的红娘娘,想起阿梅消失在巷口的背影。
她不是阿梅。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不可能,她认得他们小时候的事,认得他偷酒喝,认得阿强的承诺。
可她的疤在右手。
油灯的火苗突然跳了一下,墙上的影子扭曲起来,像在跳舞。林建军盯着那影子,突然觉得那影子很熟悉,像祠堂里被布遮住的古画。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墙角,拿起扫帚去扫蛛网。蜘蛛被惊得四处乱爬,黑色的身体在灯光下闪着油光。
“走开!都走开!” 他吼着,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
扫帚碰到墙角的木箱,箱子 “啪” 地一声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滚出来,是些旧衣服,旧书信,还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林建军的动作停住了。他捡起那块手帕,上面绣着朵梅花,针脚有点歪,是阿梅当年送他的那块。
手帕的边角磨破了,他摩挲着破口处,突然想起阿梅左手虎口的疤,想起她当年绣这手帕时,总把针扎在那道疤上。
“建军哥,你看我绣得像不像?” 她当时举着手帕笑,左手的疤在阳光下很明显。
林建军的手开始抖,手帕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油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这次跳得更厉害,像要熄灭。
窗外的雨声里,又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噔噔” 的,停在了门口。
然后,是敲门声,很轻,三下,像有人在用指甲盖敲。
“建军,你睡了吗?” 阿梅的声音在门外响,带着点笑意,“我给你带了点心。”
林建军背靠着墙,滑坐在地上,看着门口的方向,浑身的血好像都冻住了。油灯的火苗终于灭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他仿佛看见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在蛛网后面,在门缝里,在墙缝里,一闪一闪的,像祠堂里的星星。
而门口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一下,又一下,像敲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