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呼啸,如同万千冤魂在荒原上嘶吼。驿站废墟般的后门外,乱石坡成了临时的修罗场。李寻欢指尖拈着那柄未开刃的飞刀,刀身黝黑,映着漫天惨白的雪光,流转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寂寥。刀尖所指,正是状若疯魔、猛扑而来的“血狼”及其身后数名赤红着双眼的死士!
空气仿佛被冻结,时间被拉长。
“血狼”的咆哮、死士的怪叫、风雪的呜咽、郭嵩阳与霜部杀手缠斗的怒吼…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李寻欢的世界里,只剩下指尖那冰冷的触感,与扑来敌人身上那不断放大的、致命的破绽。
他肋下的旧伤在剧烈心跳的牵扯下隐隐作痛,丹田依旧空空荡荡。但此刻,他的精神却凝聚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空寂的眼神,如同雪后初霁的晴空,纤尘不染,映照着“血狼”狰狞的面孔和咽喉处那一点细微的、因咆哮而剧烈起伏的——致命点!
不需要内力!不需要花哨!只需要绝对的精准,与那超越生死、洞悉本质的——“静”!
就在“血狼”扑至身前五尺,弯刀的寒芒已刺痛肌肤的刹那!
李寻欢的食指,如同拂去尘埃般,极其轻微地一弹!
“咻——!”
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无声无息、却带着冻结万物意志的乌光,撕裂风雪,后发先至!
没有雷霆万钧的声势,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命中”!
“噗!”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油脂。
“血狼”前冲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僵在半空!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怪响,眼中疯狂的血色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冰冷的死寂取代!他的眉心正中,一点细微的红痕迅速扩散!
那柄未开刃的飞刀,竟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的颅骨!刀尖从后脑透出寸许,带着一滴粘稠的、混合着红与白的液体,在风雪中迅速凝结!
“血狼”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扑倒在李寻欢脚下溅起的雪泥之中,再无声息。
死寂!
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
那几名紧随其后、准备扑杀的死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他们脸上的疯狂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替代,如同见了地狱降临的魔神,死死盯着李寻欢指尖消失的飞刀,又看看地上“血狼”眉心那一点刺目的红痕!
李寻欢甚至没有看倒下的“血狼”。他微微喘息着,空寂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名僵立的死士,声音虚弱却清晰地穿透风雪:
“还要…试试吗?”
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入死士们的心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们!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几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转身便逃,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战团。
郭嵩阳抓住“血狼”毙命带来的瞬间震慑,铁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怒海狂涛,连续三剑,硬生生将两名缠斗的霜部杀手劈飞!他浑身浴血,气息粗重,但战意如虹!
“霜使者”面具下的眼神剧变!李寻欢那神乎其技、一击毙命的一刀,彻底超出了她的预料!那已非武功范畴,近乎妖术!她深知今日事不可为,冰杖猛地一顿地!
“撤!”
一道浓郁的冰蓝色寒气以她为中心猛地炸开!瞬间弥漫开来,遮挡了视线,带着刺骨的寒意!剩余的霜部杀手如同得到了赦令,毫不犹豫地转身,如同融入风雪的幽灵,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乱石坡深处!
冰蓝寒气很快被狂风吹散。驿站废墟外,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凝固的鲜血、呼啸的风雪,以及…劫后余生的三人。
郭嵩阳拄着铁剑,剧烈喘息,看着李寻欢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复杂。他知道李寻欢强,却没想到强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那一刀…已入化境!
阿飞捂着左臂的箭伤,鲜血染红了衣袖,他冰冷的目光同样落在李寻欢身上,那眼神深处,除了震撼,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与向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简陋的铁剑,又看了看地上“血狼”眉心的飞刀孔洞,沉默不语。
李寻欢身体晃了晃,肋下的剧痛和方才精神的高度透支,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阿飞立刻上前一步,用未受伤的右臂扶住了他。
“走!” 郭嵩阳当机立断,“霜妖女不会罢休!此地血腥会引来更多麻烦!” 他不再废话,转身便朝着乱石坡深处一条更为隐蔽陡峭的小径走去。
李寻欢在阿飞的搀扶下,艰难跟上。风雪似乎更大了,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
三日后。避风谷。
一处背靠巨大山岩、勉强能遮挡风雪的天然凹陷处。一堆篝火噼啪燃烧着,驱散着些许寒意,映照着三张疲惫而凝重的脸。
李寻欢靠在山岩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平稳了许多。阿飞左臂的伤口已被郭嵩阳用金创药草草包扎,他抱着剑,闭目调息,如同岩石。郭嵩阳则在仔细擦拭着他那柄黝黑的铁剑,剑身上多了几道细微的划痕。
“风雪稍歇,但金狮盟和天欲宫的耳目遍布关外。” 郭嵩阳沉声道,“那条古道已不安全。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李寻欢看着跳跃的篝火,空寂的眼神映着火光:“去一个…风雪追不到的地方。”
就在这时!
“唏律律——!”
一阵急促而嘹亮的马嘶声,伴随着沉重如雷的蹄声,由远及近,猛地撕裂了避风谷的沉寂!一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如同黑色的闪电,冲破尚未停歇的风雪,朝着他们疾驰而来!马背上,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巍然端坐!
来人速度极快!郭嵩阳和阿飞几乎同时弹起!郭嵩阳铁剑横胸,阿飞剑已出鞘半寸,冰冷的杀意瞬间锁定来人!
那铁塔般的身影却在距离他们十丈开外猛地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来人翻身下马,动作矫健沉稳,落地无声。
他身高近九尺,膀大腰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粗布劲装,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一张方脸如同用生铁铸就,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阔口狮鼻,下颌留着钢针般的短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稳与洞悉世情的豁达,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
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郭嵩阳和阿飞,最终牢牢定格在山岩旁、篝火映照下的李寻欢脸上!那目光如同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尘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寻、巨大的惊喜和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少…少爷?!” 来人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步流星地走到李寻欢面前,无视了郭嵩阳和阿飞的戒备,单膝轰然跪地,激起一片雪尘!
“铁传甲…来迟了!” 他抬起头,虎目之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二十年!老铁我…终于找到您了!李正阳李老爷的…公子!”
铁传甲!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李寻欢空寂的心湖中炸开!他身体猛地一震,空寂的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波澜淹没!他想起来了!父亲生前最信任、最勇猛的家将!那个曾抱着年幼的他在院子里玩耍,后来在父亲遭遇“意外”前夜,被父亲派往边关送一封“无关紧要”信笺后便音讯全无的铁叔叔!
“铁…铁叔?!” 李寻欢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哽咽。他挣扎着想站起。
铁传甲连忙起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李寻欢,动作笨拙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关切。“是我!少爷!是老铁啊!” 他上下打量着李寻欢,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模样,眼中充满了痛惜,“这些年…您受苦了!老铁我…愧对老爷的托付啊!” 他虎目含泪,声音哽咽。
“铁叔…父亲他…” 李寻欢心头万语千言,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都知道了!” 铁传甲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刻骨的恨意,“严世贞那狗贼!还有‘夜星寒’!老爷他…死得冤啊!” 他猛地看向郭嵩阳和阿飞,目光锐利如刀,“这两位是?”
郭嵩阳早已收剑,抱拳道:“河朔郭嵩阳。” 他对铁传甲的名号亦有耳闻,知道是李老探花当年的心腹悍将。
阿飞依旧沉默,只是收回了半出鞘的剑,冷冷地看着铁传甲,眼神中带着审视。
“原来是‘铁剑’郭大侠!久仰!” 铁传甲抱拳回礼,声如洪钟,随即目光又落在阿飞身上,带着一丝探究。这少年给他的感觉,冰冷、锐利,如同未出鞘的绝世凶器,绝非池中之物。
“这位小兄弟是?” 铁传甲问道。
“阿飞。” 李寻欢简单地介绍,并未多言。
铁传甲点点头,也不追问。他转向李寻欢,神色凝重:“少爷,此地不宜久留!金狮盟的爪子伸得比我们想的还长!我一路追踪一股可疑的波斯商队至此,他们打着商队的幌子,实则是天欲宫的探子!目标…极有可能是您和老爷当年留下的某些东西!还有…”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阿飞,“似乎也在寻找一个身负特殊寒毒体质的少年!”
阿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冰冷的眸子瞬间收缩!
李寻欢心中也是一凛!天欲宫!波斯商队!特殊寒毒体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阿飞!严世贞的“药傀”之术,霜夫人的寒毒,阿飞的体质…难道都与这西域魔教有关?阿飞的身世之谜,竟牵扯如此之深!
“铁叔,你可知我父亲当年…” 李寻欢刚想询问父亲与天欲宫可能的关联。
“少爷,详情路上再说!” 铁传甲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老铁我寻了您二十年!这次,绝不能再让您出事!我知道一条隐秘的南下小路,可暂时甩开追兵!我们先离开这鬼地方!”
郭嵩阳也点头:“铁兄所言极是!郭某也要继续追踪那伙劫掠商队的马贼,或许与金狮盟有关。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对李寻欢和阿飞一抱拳,又深深看了一眼李寻欢腰间那看似普通的飞刀囊,转身牵过自己的马,魁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他知道,有铁传甲这等高手在,李寻欢的安全暂时无忧。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避风谷内,只剩下李寻欢、阿飞和铁传甲三人,以及那堆噼啪燃烧的篝火。
阿飞沉默地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木柴,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我该走了。”
字迹歪斜,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
李寻欢看着那四个字,心中瞬间了然。铁传甲带来的消息,如同钥匙,打开了阿飞心中最后一道锁。身世、寒毒、天欲宫…他必须去追寻答案。这风雪关外,这无尽的谜团,是他无法回避的宿命。
“去找…你的刀?” 李寻欢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阿飞抬起头,冰冷的眸子直视着李寻欢,缓缓地、极其用力地点了点头。那眼神中,有迷茫,有痛苦,更有一种斩断一切阻碍的坚定。他不再说话,只是解下腰间那柄一直陪伴他的简陋铁剑,轻轻放在了李寻欢脚边的雪地上。仿佛放下了过往的依靠,也放下了某种无形的羁绊。
然后,他转身,没有任何告别的话语,身影如同融入风雪的孤狼,朝着与铁传甲所指南下小路截然相反的、风雪更盛的西北方向,大步走去。步履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风雪很快吞噬了他单薄而挺直的背影。
李寻欢看着阿飞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脚边那柄冰冷的、简陋的铁剑,空寂的眼神深处,泛起一丝深沉的怅惘与担忧。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江湖两茫茫。
铁传甲默默看着这一切,没有劝阻。他走到李寻欢身边,解下自己腰间一个硕大的皮酒囊,拔开塞子,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风雪的寒气。他将酒囊递到李寻欢面前,声音低沉而有力:
“少爷,江湖路远,生死无常。喝口酒,暖暖身子,也…敬这风雪离别!”
李寻欢接过沉重的酒囊,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火焰般滚入喉咙,灼烧着肺腑,也似乎驱散了一丝心底的寒意。他看着茫茫风雪,看着阿飞离去的方向,看着脚边冰冷的铁剑,空寂的眼神,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的、独行江湖的苍凉。
风雪呜咽,仿佛在为远行的少年送行,也预示着新的征程。
与此同时,在关内某座温暖的阁楼里。一个面容清癯、眼神睿智如星河的青衫文士(百晓生),正提笔在一卷空白的绢帛上落下第一个字。他面前的书案上,摆放着几张墨迹未干的信笺,上面零散地记录着一些惊世骇俗的消息:
“长安剧变,严党覆灭…探花郎李寻欢法场飞刀,七刀破局…朱雀门悬印别帝京…风雪驿站,以冻肉为刃,退金狮盟霜部十二刀,油脂凝‘侠’字…未开刃飞刀,一击毙‘血狼’眉心…”
青衫文士的笔锋在“李寻欢”三个字上停顿片刻,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他蘸饱浓墨,在绢帛卷首,郑重写下三个大字:
《兵器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