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铃的余音还缠在水杉树梢，像一条细长的丝线，被风轻轻拉扯着，丝线散开。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晃得人眼睛发晕。叶靖拽着林染，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往小卖部冲。
九月的风裹着热气，带着操场上尘土的味道，把两人搭在臂弯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吹得轻轻晃动。里面的绿色短袖早被汗水浸得发潮，贴在后背像一片软塌塌的棉絮，随着每一步都蹭着皮肤，痒得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抓。
“再晚一步，冰镇橘子汽水就被高三的抢空了！”叶靖一边跑，一边回头冲林染喊。马尾辫在空中甩了一下，扫过林染的胳膊，带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昨天我亲眼看见他们一下午搬空了半冰柜，今天咱们得赶在下课铃响前拿下！”
林染被她拉着，脚步有些踉跄，目光却忍不住飘向路边那棵老水杉。树皮的纹路粗糙而深刻，像老人的手，布满岁月的痕迹。她忽然想起外婆家院外的那棵老杏树，树皮也是这样深深浅浅，却藏着她和顾白一整个童年的笑声与秘密。
思绪一被勾起来，就像有人在心底轻轻拧开了一瓶汽水，气泡咕噜咕噜往上涌，把那些尘封的画面一点点推到眼前。
她和顾白的妈妈是发小，两家的外婆家又在同一个村。每到寒暑假，他们就像被约定好一样，被送到乡下。外婆家的院子很大，角落里堆着柴火，鸡在地上慢悠悠地刨土。院中央的老杏树是他们的天地。树下铺着一层细沙，是顾白用竹筐一点点从河边挑回来的。
顾白总喜欢蹲在沙堆里，用树枝画圈，把林染的小铲子护在圈里，像守着什么宝贝。“别让隔壁小胖拿，”他认真地说，“他上次把你沙子扬了一脸。”林染就蹲在旁边帮他递石子，沙粒沾在裤脚，被风一吹簌簌掉落。顾白会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了纸塞到她嘴里，说：“这是交换，你帮我看沙子，我给你吃糖。”
后来他们学会了骑自行车。顾白的车是他爸淘汰下来的黑色旧款，车座太高，他只能踮着脚勉强蹬动。每次出门，他都让林染坐后座，自己弓着背，拼命往前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田野里稻草的清香。他会回头喊：“抓紧我衣角，别摔了！”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他们总会停下车。顾白会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零花钱，那是他攒了好几天的——有时是帮外婆摘豆角换来的，有时是把废旧作业本卖给收破烂的。他总是买两罐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瓶盖要用起子撬，顾白每次都先帮她撬开，递到她手里时，还会用袖子仔细擦一擦瓶身的水珠：“别沾手，凉。”
最难忘的是杏熟的季节。老杏树的枝桠垂到院墙上，金黄的杏子像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顾白会爬上去摘，让林染在下面举着竹篮接。有一次，他踩空了一根细枝，整个人摔在沙堆里，却先把手里的杏子往篮里扔，自己胳膊蹭破了皮也没哼一声。林染蹲在旁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顾白却从兜里摸出一罐藏好的橘子汽水，还带着体温：“别哭啊，喝了汽水就不疼了，下次我小心点。”
那时候的夏天很长，阳光很烫，橘子汽水很甜，顾白的笑也很亮。他们约定，每年都要一起摘杏子，一起喝橘子汽水，一起把沙子堆得更高。
——直到后来，顾白突然搬走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乌云压得很低，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下来。顾白的爸爸把最后一个箱子搬上了车，他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瓶橘子汽水，却没递给她。他只是低着头说：“我要去城里上学了。”然后就上了车。雨水模糊了车窗，林染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记得自己站在雨里，手里空空的，像突然被人抽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再后来，她也随父母搬到了城里，和顾白失去了联系。那些关于杏树、沙堆、汽水的记忆，就像被盖上了一层薄灰，安静地躺在心底，很少再被触碰。
直到今天。
“林染？发什么呆呢！汽水都要化了！”叶靖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拽了出来。冰凉的汽水罐贴在掌心，她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攥得发白。
抬头时，刚好看见队伍末尾站着个男生，身边跟着两个同伴，手里也拎着两罐橘子汽水。深蓝色校服的袖口卷到小臂，阳光落在上面，勾勒出肌肉绷紧的线条。是顾白。
她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像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胸腔里涌起一阵又酸又甜的感觉。她赶紧低下头，指尖的水珠滴在灰色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叶靖顺着她的目光扫过去，随口嘀咕：“那男生好像是咱们年级的，搬汽水挺有力气的，胳膊看着挺结实。”说着还撞了撞林染的胳膊，“你看啥呢？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天太热了？”
“没、没有，可能是有点闷。”林染赶紧错开目光，拧开汽水罐。橘子味的气泡带着凉意涌上来，和外婆家院墙外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偷偷抬眼，顾白已经和同伴转身往教学楼走，深蓝色的校服衣角被风掀了一下，像小时候他蹬着自行车、让她抓紧衣角的样子。
可现在，他大概早就不记得村口小卖部的玻璃瓶汽水，也不记得沙堆里的约定了。
叶靖还在絮叨食堂下午的菜色，说今天可能会有糖醋排骨，她打算多打一份。林染却没怎么听进去，只是望着水杉树的方向。风卷着叶子落在脚边，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想起外婆家的老杏树，想起顾白递来的橘子汽水，想起那个在沙堆里认真画圈的小男孩。那些话，她没跟任何人说过，连身边最亲近的叶靖，也不知道她和那个“胳膊结实的男生”，曾有过那样近的时光。
她又喝了一口汽水，甜味里裹着点涩，像藏在杏树和沙堆里的秘密，明明还清晰，却只能独自揣在心里。
午休的铃声早已消散，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远处传来篮球砸地的声音，还有同学们的笑声。林染和叶靖并肩往教学楼走，阳光在她们的影子上拉长，像要把她们带向一个新的故事。
可林染知道，有些故事，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它们只是被暂时放在某个角落，等到一阵风、一口橘子汽水的味道，或者一个熟悉的背影，就会重新被唤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