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向来不爱按常理出牌。他既有了新主意,便暂时不打算将那截尾巴还回去了。
横竖东西在他手中,还不还全凭他心情。我真正在意的,是他究竟在寻找什么。几番想开口,却想起他方才说的第三条规矩,踌躇片刻,终究没敢自讨没趣。
低头又咬了一口烤鱼。鱼肉确实鲜嫩,只是味道也太淡了些,我甚至怀疑他只是将鱼烤熟,半粒盐都没放。
但也正因如此,鱼本真的清甜反而被烘托得格外彻底。我轻轻嘬了下指尖,想放下荷叶找东西擦手时,才惊觉自己仍坐在他那绫罗软榻上。
坏了,这蛇不是有洁癖么?待他反应过来我竟坐在他榻上吃鱼,还不知要冷多久的脸。
我心虚地瞟了他一眼,趁他垂眸饮酒、望着烛火出神的间隙,悄悄向榻边挪去。可浑身软得厉害,腿间酸疼更明显,才刚挪到床沿,就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我这边细微的动静到底没逃过他的耳朵。凌寒眼尾轻扫,淡声问:“要下来?”
“嗯……”我赶忙点头,顺势将包鱼的荷叶仔细卷好,生怕沾污了床褥。
他放下那壶桂花酒,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我一把抱起安置在桌边的木凳上,自己则又坐回原处。
屋里静得诡异。见他一副疏离模样,我搓了搓手指,没话找话:“那……如果你要去找东西,是不是说明……我们快要离开上洞村了?”
“嗯。”他晃了晃酒壶,眼睫被烛光镀上一层暖金色,“既然知道往后都要跟着我,你早该有所准备。”
他说得对。上洞村不过是他取回蛇蜕的暂留之地,事了之后,他自会离开。而我既注定要替冷家还债,自然也得随他远去。
总有一日要告别故土,远走他乡。
奇怪的是,我心中并无太多不舍。就像对未来的预感一般,只有一片空白,和茫然无措。
“好,我知道了。”我朝他点点头,心想回去之后总该找个机会同家人正式道别,也好走得安心些。
待凌寒默不作声饮尽那壶桂花酒,我也勉强换好衣裳,随他一同返回村里。
寒洞中不见天日,谁知走出山洞,外头竟已是次日黄昏。
天晓得我究竟被那蛇缠在洞里胡闹了多久,连日月轮转都浑然未觉。
远远就见冷家门口人影攒动,村里那些大娘大婶围作一团,将我爹困在中间。
凌寒携我在门外落地。村民一见我们自散尽的烟霭中走出,霎时鸦雀无声。
“哎哟大仙,冷月,你们可算回来了!”我爹抹了把汗,急急拨开人群迎上前,“她们都来好几趟了,说是要拜见蛇君。我劝也劝不住,你们再不来,我耳朵都要起茧……”
他满头是汗,显是被缠得够呛。想不久前我还是村里人避之不及的“蛇伢女”,冷家更是门可罗雀,转眼竟热闹如市集,简直不像我家院子。
“昨天不是已经拜过了么?”我一边应着爹的话,一边朝各位乡邻点头致意。
她们嘴上说着“冷月回来啦”,目光却悉数聚焦在凌寒身上。
我爹无奈地晃了晃手中那袋果子:“她们说昨日只是略表心意,今天特地带了供品,要正式献给蛇君。”
他说着转向凌寒,笑容恭谨,“大家还有个提议,说建水云君庙时,想把您的牌位也请进去,往后村里人一同供奉香火,世代铭记您的恩情。您意下如何?”
“不必。”凌寒语气冷淡,“既是水云君的庙,便只容他一人。我帮上洞村,不过是应了冷月之请。不必谢我,更不必供我。”
他今日换了件黑衬衫,身姿挺拔,单手插在西裤袋中,一身雪松般清冽的气质,俨然一个现代酷哥。
姑姑婶婶们被他的气场慑住,半声不敢吭。
“好,好的。”我爹弯腰拭汗,“一切按您的意思办,我会转告大家。”
凌寒低应一声,目不斜视地绕开人群,径自进屋。
我留下来与乡亲们寒暄几句,谢过她们的好意,请她们将礼物带回。她们最关切的自然是那位蛇君,又热情相告:为庆贺渡劫成功,今晚在主村道设百家宴,备了好酒好菜,望我与蛇君务必赴席。
我笑着应下,送她们出院门。
回到屋内,一眼就看见凌寒交叠长腿靠在沙发上,而胡玉芝正咬唇跪在他跟前,旗袍高叉几乎开到腰际。
“您当初明明说好的,怎能临时反悔?”她仰面望他,娇嗔语调里全是委屈。
凌寒闲闲抱臂,垂眸淡道:“是你说要亲自带我去寻那样东西。交易未毕,我自然有权暂扣狐尾。”
我大抵明白他们在争什么。见玉芝咬唇吃瘪的模样,忽觉若论狡猾,狐狸恐怕还真比不上这蛇。
胡玉芝拗不过他,只得气呼呼扭着纤腰走了。
我望着门的方向,忽然想起一事,便走到凌寒身旁,以手背轻碰他:“凌寒,能否先陪我去个地方?”
他侧首瞥我,语气慵懒:“走不动,要抱?”
我没料到他一眼看穿,额角青筋隐跳,脸颊微热,干笑:“也不瞧瞧是谁害的,还好意思说?”
凌寒未答,只意味深长地挑眉,随即单手托住我的臀,像抱娃娃似的将我揽起。经我坚决要求,他才勉为其难施了个隐身小术,就这般抱着我出了门。
“停,就这儿。”我指着一间平房,让他放我下来。
凌寒没松手,反将我又搂紧些,上前一步。
我强忍白眼,抬手叩门。屋内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谁家?”他淡淡问。
我望着门轻叹:“村里的仙姑,梅婆婆。”顿了顿又道,“她以往很照顾我。可后山出事后,她就再没露面。我有些担心,想在离开前看看她回来没有。”
仙姑,有些地方也叫神婆,专替人看脏事。
凌寒面无波澜,见我久叩无应,指尖凝起一点金光,隔空向门缝一划。
“咔哒”一声,门锁自开。
我愕然转头看他,他却面无表情推门而入,依旧抱着我跨进门槛。
室内晦暗,浮尘在斜照中游弋,空气里弥漫着久无人居的陈旧气味。
我挥开飞灰,示意凌寒放我下来,扶住一把木椅,静静打量四周。
梅婆婆独居,屋子不大。除一床一桌一柜,若干电器,再无多余摆设。
一切仍在原处,简洁如初,似主人尚未离去。
从前我常来,总觉她家太过简陋,还担心她日子清苦,时常送些鸡蛋。如今再看,却忽然懂了她的深意——
梅婆婆本是外乡人,暂居上洞村。家中物什如此之少,不过是为了一朝离开时,能了无牵挂,不落累赘。
“看来婆婆是真走了。”我望向叠得整齐的床铺,心下怅然,“本想临走前同她道别,如今……倒不必了。”
她本非村中人,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常情。我不怨她,只是有些不舍和思念。
凌静立门边,默然容我独自感怀。
我低头拂过积尘的桌面,四下环顾,想找一件婆婆遗落的小物,留作念想。
无奈她一生朴素,除日常用具,竟无一物可携。
走至衣柜旁,心想不如取件旧衣也罢。谁知拉开柜门,里头空荡荡的,唯有正中格子上摆着一只拳头大的铁罐,罐底压着一角白色物件。
我蹙眉取出铁罐,看清了下面那样东西——
薄薄一片,叠得方正整齐。是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