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柜子里怎会特意留着一张纸条,还压得如此平整?
我将铁罐随手搁在衣柜隔板上,蹙眉迅速展开那张薄纸。
一股墨香迎面散开,微微泛黄的纸面上是两行熟悉的毛笔字迹:
“蛇珠非后山之物。切记,不要相信那个人。
还有,保护好自己。今年立冬,来凉城找我。”
落款仅有一个字:“梅”。
我瞳孔微缩,捏着纸条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一时难以置信——这竟是梅婆婆特意留给我的!
如此看来,她并非不告而别,定是迫于某种缘由匆匆离去,只得用这种方式留下讯息。
可她说蛇珠并非后山之物,究竟是何意?她所指的“那个人”……莫非是凌寒?
还有,凉城在何处,我该如何寻她?
万千思绪杂乱无章,我越想眉头锁得越紧。凌寒见我立在柜前垂首不动,侧首瞥来,步履无声地踱至我身后。
“在看什么?”他的胸膛轻贴我的背脊,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落在我手中的纸条上。
我吓了一跳,慌忙将纸条攥入手心,强作镇定道:“没什么,婆婆给我留了话,说她回老家了,让我别惦记。”
“是么。”凌寒面色平淡,声线极轻,“纸上空无一物,你别是生出幻觉了?”
“怎会——”我边反驳边转身展纸,冲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那张纸条竟真的干干净净,半个字迹也无,只余一缕极淡的墨香。
可我万分确定,一分钟前,我分明看清了梅婆婆的字迹。
我哑然将纸揉成一团,抬头对上凌寒的视线,勉强扯出个笑:“呵,还真什么都没有……许是我太想婆婆了。”
“嗯。”凌寒美目低垂,静默地凝视我片刻,随即伸手自我身侧探入柜中,取出那只铁罐,启盖看了一眼。
“是什么?”见他忽蹙眉头,我好奇地踮脚凑近。
罐中弥漫着浓重朱砂气,一只红色干壁虎静卧其中,别无他物。
我顿时明了梅婆婆的用意——她是让我守住腕间红点的秘密,勿再示于人前。
“你认识的这位婆婆,倒有些门道。”凌寒合上罐盖,随手抛给我,“什么年头了,还备这个,莫非想给你点守宫砂?”
“兴许是吧……”我接住罐子含糊应道。
“想了也是白费。”他唇角微扬,转身朝门外走去,背影透着一派漫不经心,“横竖你已是个女人了,不是么?”
“………”我被这蛇堵得无话可说,将铁罐揣进怀里,随他出了梅婆婆的屋门。
归家放下东西后,我受父亲催促前往村口参加百家宴。
拼接的长桌从村头延伸至村尾,家家户户端来自家拿手菜,人们随意落座,笑语喧哗。我与凌寒被村干部请至单独一桌,他们敬完酒便自觉挪到邻桌。
于是我们这桌成了全场最冷清之处,虽菜肴最丰,却与周遭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华灯初上,村道亮如白昼。孩童追逐嬉戏,老人摇扇听闲谈,妇人笑声朗朗,男人赤膊划拳,满面红光。
凌寒不喜喧闹,陪我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席。他一定,我这桌顿时热闹起来,乡邻纷纷前来搭话,盼我勿念旧隙。
婷婷与她父亲也来了。大人向我道谢,恭恭敬敬鞠躬,令我手足无措。待人散至旁桌,婷婷坐到我身边,眨着眼问:“我听奶奶说,蛇伢女长大后都会被大蛇接走。冷姐姐,你也要走了吗?”
孩童的天真令人感慨。我轻抚她的头发,笑了笑:“是呀,大蛇来接我了,我快要走了。”
“去哪儿?还回来吗?”她目光闪烁,眉间染上失落。
“去何处……我亦不知。至于归来……”我望着喧闹村落,心下空茫,“或许吧,但也说不准。”
“你说什么?!”父亲不知何时走近,恰听见这句,脸上笑意顿消,“冷月,你要走?!”
我本欲晚些再谈,既已被听闻,便先与婷婷别过,请她先去玩耍,随后拉开面前木凳:“坐下说吧。”
父亲攥着酒杯,黝黑的面庞写满焦虑。他急急落座追问:“你要随蛇君走?可想清楚了冷月,这非儿戏,他毕竟是……”
“我知道。”我垂眸打断,取过杯子斟了点啤酒,“我知他是蛇,您不必总提醒。可说到底,我生来便是抵与他的祭品,又能如何?”
父亲霎时哑然。他低头凝视杯中酒,半晌才挤出一句:“是爸对不住你……若你决意要走,万事定要小心。”
“世上薄情男儿多矣,况他为蛇,怎懂人心?你听爸一句,千万别陷进去,可知?”
薄情男子何其多,他自己不正是其中之一?
我扯唇冷笑,举杯与他白酒一碰:“这杯敬您,谢养育之恩。”
杯沿相击,清响叮然。
我仰首将啤酒一饮而尽,忍下口中苦涩,抬袖拭唇起身:“照顾好继母与冷颜,我走了。”
无视父亲怔忡怅然的神情,我放下杯子转身离席。
云间月影朦胧,身后喧闹渐远。我拖着长长影子缓行归家,目光流连地掠过生长于斯的土地。
不久之前,我从未想过会离开此地。如今再看熟悉屋舍树影,唯叹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晚风拂过发梢,才惊觉蝉鸣已歇,原来夏日也在不知不觉间走向了尾声。
踏进家门,正见冷颜自我房中走出。此番衣着倒得体,只是面色较上次更差。
“冷颜。”我放缓步伐,在她擦肩时唤住她。
她转身看来,态度冷淡:“有事快说。”
冷颜今日在家照料继母,未赴百家宴。
我转身正视她,平静开口:“你吞下蛇珠之时,为何不说实话?”
冷颜闻言默然攥拳,良久忽轻笑出声:“此时旧事重提还有何意义?我为何吞珠,你不是早已知晓?”
事既过去,确无再提必要。
“好,不提这个。”我向她走近两步,轻叹,“你须记得自己体质特殊,往后万要保护好自己。”说着松弛嘴角,对她笑了笑,“另则,我明日便走了,往后白家再无人碍你的眼。”
“所以,开心些吧。”
冷颜面无波澜,只冷着脸静静看我。
我想话已至此,无需多言,遂转头回房。
凌寒仍着那件黑衬衣,袖口卷至小臂,慵懒坐于桌边凳上,垂首摆弄手中物件。
我近前一看不由愣住,扶着他椅背诧异道:“天呐大仙,您竟有手机?”
凌寒挑眉瞥我一眼,语气平淡:“别这般看我,显得很呆。”
“……你才呆。”我没好气地瞪他,转身欲收拾行李,却被他拉坐至腿上。
凌寒环住我,修长手指递来手机:“你的号码,还有通讯软件,自己加上。”
我回头看他眸中并无波澜,忽觉一阵烦闷。
哪有这般讨联系方式的?若在学校,早被姑娘拒了八百回。
心下抱怨,手上却老实接过手机输好号码和微信号,递还给他。
凌寒垂首查验,反手将手机变没,掌心自我腰际滑至臀侧,轻拍一记:“行了,快去收拾,早些洗漱安歇。”
“知道。”我自他腿上起身,搔着头发收拾行装去了。
次日中午,家中用餐后,我们提上行李坐上村民顺风车。
我与凌寒车内等候半晌,才见胡玉芝着鹅黄旗袍匆匆赶来。她拉门落座我身旁,开口便怨:“烦死了!那老头家办丧事,一众人吵嚷不休,害我险些出不了门。”
车子发动,我摇窗的手一顿,回头问:“奔丧?你是说村长他……”
“死啦。”胡玉芝自小包取出镜子整理跑乱的发丝,“昨夜就断了气。昨儿百家宴无人得空理他后事,今早喊人来处理,人家不愿,这就吵起来了。”
事出突然,未料村长走得这般快。想起水云君之事,心下不免唏嘘。
我不禁回首,隔窗最后望一眼家的方向。窗外景物飞速倒退,故乡在一片虚影中渐行渐远。
我转脸面向前路,眼眶忽地一热。
正暗自伤神,胡玉芝忽然凑近,风情美目瞟了眼副驾的凌寒,极轻地在我耳边悄声道:“喂,小丫头,蛇君可曾告诉你,我们这趟要去寻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