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扬州城却被一场暴雪封了街。
鹅毛大雪连下三日,将街巷里的青石板、屋檐下的冰棱都裹进白茫茫的一片,连运河上的商船都冻在冰面,像被钉住的孤舟。
永济仓的方向早已没了火光,只剩几截焦黑的木梁斜斜插在雪地里,被积雪压得弯下腰,像折断的龙骨般狰狞。
叶臻裹紧身上洗得发白的棉袍,怀里揣着那只从京师带回的“赎命空匣”——里面本该装着萧澹然的消息,最终却只有一层薄薄的雪。
她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靴底碾过积雪下的碎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天里格外清晰。
伸手摸进内袋,指尖触到几枚冰凉的碎银,数一数,总共五百两。
这是她变卖了狐裘、首饰后剩下的全部本钱,也是她从绝境里爬起来,东山再起的最后一根火柴。
雪落在她的发梢,很快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她却没擦,只是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盐场方向,眼底亮得像藏了星火。
城东尽头的巷子里,一间半塌的小铺面缩在墙角,门板歪歪斜斜地挂在铰链上,寒风裹着雪沫子从缝隙里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声响。
叶臻走到门前,抬手用袖子抹去门楣上厚厚的灰尘,露出一块斑驳的木牌,上面刻着的“澹”字只剩半边,笔画里还嵌着经年的油污。
她推开门,灰尘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的倒雪,呛得她轻轻咳嗽。
铺面不大,地面坑坑洼洼,墙角堆着几捆发霉的干草,唯一的窗户蒙着层灰,透进来的光线昏暗得很。
叶臻却满意地点点头,指尖在积灰的柜台上轻轻敲了敲:“就这里了。”
五百两银子很快有了去处。
她拿出二百五十两,请了工匠修门板、补屋顶、平整地面,又用剩下的二百五十两托人从城外盐场运来二百斤粗盐,去杂货铺买了三百根蜡烛、五百卷竹简——粗盐是百姓刚需,蜡烛能在夜里照明,竹简则用来记账。
三日后,铺面重新开张,木牌上的“澹”字被重新描红,旁边加了一行小字,用墨笔写得工整:“会员制盐铺——只卖盐,也卖命。”门板两侧挂着两串红辣椒,在白雪映衬下,倒有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铺面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块裂开的木板,上面用朱笔写着会员规则,字迹遒劲有力:
- 入会需交一两银子,每月可凭会员牌领取粗盐两斤,额外购盐享八折,月利一成;
- 每拉新一人入会,推荐者可再得一成红利,新会员首月盐量翻倍;
- 年底按会员等级分红,累计会员费满五十两,可兑换盐票碎片,十张碎片换一张完整盐票。
消息传出去,没过半日,铺面门口就排起了长队。
来的大多是穷街坊、破落户,还有些流放犯的家属——他们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铜钱,把柜台敲得“叮当”响,都想凑这一两银子的入会钱。
毕竟一两银子换每月稳定的盐,还能赚红利,对日子紧巴的人家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三天时间,澹记盐铺就收了五百名会员,五百两本钱翻了一倍,变成一千两。
夜里,叶臻坐在油灯下,手指拨弄着算盘,“噼啪”声在小铺里回荡。她看着账本上不断增加的会员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雪球,总算开始滚了。”
第五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澹记盐铺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叶臻开门时,一眼就看见门口挂着的那盏白灯笼——灯笼纸是惨白的,上面用红墨水写着“血债血偿”四个大字,墨迹还没干,顺着纸缝往下滴,落在雪地里,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痕迹,像一串凝固的泪。
街坊们很快围了过来,都缩着脖子窃窃私语:“这是七姓盐商的手段吧?前几日永济仓失火,听说就是他们干的,现在是来给叶掌柜收旧账了。”“叶掌柜这刚开张,怕是要出事啊……”
叶臻没理会众人的议论,转身回铺里提了把菜刀出来。
刀是新磨的,刀锋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她走到白灯笼下,抬手抓住灯杆,灯笼随风晃了晃,雪光映着刀光,也映着她冷得逼人的眼神。
“谁挂的灯笼,出来说话。”她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嘈杂的议论声,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沉默了片刻,人群后走出一位披麻戴孝的老者。
他头发全白了,脸上刻满皱纹,手里攥着一张叠得整齐的纸,走到叶臻面前,颤巍巍地把纸递过去:“叶掌柜,灯笼是老汉挂的,对不住,吓着你了。”
叶臻展开纸,上面是用鲜血写的字,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绝望的恨意:“老汉是永济仓的老火夫,我儿子在仓里当差,前几日仓失火,他被活活烧死了——是七姓盐商的人放的火,他们怕我儿子泄露私藏盐斤的事!”老者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我没别的本事,愿以十年工钱换你一把刀,帮我儿子讨回公道。”
叶臻看着血书,指尖微微发颤。
她抬头看向老者,郑重地点点头,然后伸手取下门口的白灯笼,提着走进铺里,挂在最显眼的柜台上方。
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晃,映得“血债血偿”四个字愈发鲜红。
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老伯放心,债,要一笔一笔讨,谁欠的,都跑不了。”
夜里,铺后的小院内,积雪没过了脚踝。叶臻搬来一块磨刀石,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握着那把菜刀,开始细细打磨。
“沙沙”的磨刀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刀锋渐渐变得雪亮,映着院角挂着的白灯笼,像一轮冷冽的冷月。
更鼓一声接一声地传来,她一边磨刀,一边轻声数着:“第一步,靠会员制攒本钱;第二步,帮这些有血债的人讨公道,拉他们入伙;第三步,靠着人心和本钱,把失去的都拿回来,真正东山再起。”每说一句,她就用力磨一下刀,火花偶尔从磨刀石上溅起,落在雪地里,瞬间熄灭。
雪粒轻轻落在刀背上,很快融化成水珠,顺着刀刃滑落,滴在磨刀石上,像无声的誓言。
她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前面有七姓盐商的阻拦,有朝廷的算计,但她没有退路,只能握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
更鼓敲到第三声时,叶臻终于磨好了刀。她把刀擦干净,插回刀鞘,转身走进铺里,拿起毛笔,在账本的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字:“五百两起家,五千两起势,血债未清,雪未停。”墨汁落在纸上,晕开小小的痕迹,像溅落的血珠。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白灯笼摇晃不止,也把账本上的字迹吹得仿佛要飘起来。
风裹着这句话,穿出小铺,吹向热闹的盐市,让那些囤积居奇的盐商心惊;吹向遥远的御前,让算计着盐务的官员不安;也吹向扬州城外的盐场,吹向那些等着公道的百姓,像一颗投入枯草堆的火星,预示着即将燎原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