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的扬州，柳树枝头刚冒出嫩黄的芽尖，像被春风点染的碎金。
旧码头的积雪还没完全化透，在墙角堆着半尺高的雪堆，却挡不住码头广场上鼎沸的人声——流放犯扛着锄头、码头苦力攥着麻绳、缝穷婆抱着针线筐、卖糖人的挑着担子，黑压压的人群从广场这头排到那头，都朝着临时搭起的木台望去。
叶臻穿着一身靛蓝布袍，站在木台上，身后挂着写有“澹记”二字的红旗。
她面前摆着一只黑漆大箱，铜锁擦得发亮，在春日里泛着冷光。
待人群渐渐安静，她抬手打开箱盖，里面码着一摞摞崭新的竹简，竹简上用朱砂刻着“澹记股份”四个字，字迹工整有力。
“各位乡亲，今日我叶臻在此立誓——”她举起最上面一枚竹简股票，声音清亮得穿透人群，“这是澹记的股份，每股一两银子，年底按股分红，股票可转让、可兑换现银。从今日起，凡入我澹记者，不管是卖盐、做工、看铺，人人都能持股，人人都能分利！”
台下瞬间爆发出欢呼声，流放犯粗糙的手掌拍得通红，缝穷婆抹着眼泪笑，连卖糖人的老汉都把担子往前提了提，眼里燃着久违的光——他们这辈子从未想过，自己也能当“东家”，能凭着手里的活计，攥住一份安稳的盼头。
木台旁的木板上，用墨笔写着股份制的规则，简单明了，连不识字的苦力都能听懂：
- 一两银子可购买一股“澹记股份”，持有股票者即为澹记股东；
- 若能拉来新工人、新顾客，每成功一人，额外奖励半股；
- 年底结算时，按持股数量分配盐场利润，若遇亏损，所有股东共担风险。
规则一公布，人群立刻涌到登记处。有人掏出攒了半年的碎银，有人把祖传的银镯子当了换钱，还有几个码头苦力凑钱合买一股，攥着竹简股票像攥着宝贝。
短短三日，入股人数就超过了一千人，银钱堆满了两只黑漆大箱，两千四百枚竹简股票全部分发出去。
夜里，叶臻坐在总铺的账房里，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算盘，“噼啪”声在灯下格外清脆。
账本上的数字不断增加，股东名字写满了一页又一页。她看着最后一笔账算完，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轻声道：“雪球，总算滚得更快了。”
四月的春风刚吹绿河岸，澹记的第一家分号就在河口开张了。
铺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门口挂着“本铺股东，人人分红”的木牌，第一天就吸引了不少百姓。
到了五月，第二家分号在城西、第三家在城南接连落地，分号掌柜都是从股东里选出来的老实人，做事踏实，百姓信得过。
六月，第四家分号开到了京杭渡头，这里是盐运的要道，来往商船络绎不绝，分号一开张就生意火爆。
七月更是热闹，第五家、第六家、第七家分号像七颗钉子，精准地钉进了七姓盐商的腹地——有的开在七姓盐铺隔壁，有的开在盐工聚居的巷子口，抢走了不少生意。
这些分号里的股东，身份五花八门：有曾经沿街乞讨的乞丐，靠着在分号帮工攒钱入了股；有摇船的船娘，用运费换了股份；还有落榜的秀才，帮着分号记账，也成了小股东。
每到月底分红时，股东们攥着银子，笑得比过年还开心，嘴里都念着叶臻的好。
六月十五的傍晚，总铺的账房里还亮着灯。十六岁的阿沅坐在案前，手里捧着一小袋碎银，那是她凭着账房工作和两股股份拿到的第一笔分红，总共二两。她捏着银子，脸颊通红，见叶臻走进来，慌忙站起身，把银子递了过去。
“掌柜的，这、这是我的分红……”阿沅的声音越来越小，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我想把我的股份，还有我自己，一并交给你。我会记账，会管铺，还会洗衣做饭，我能帮上你的……”
叶臻愣了一瞬，看着阿沅紧张得攥紧衣角的样子，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她笑着接过银子，轻轻放在案上，然后抬手拍了拍阿沅的肩膀：“阿沅，你的分红我收下，你的心意我也心领了。只是我现在心里装着的事太多，情字太重，我实在背不起，也不想耽误你。”
阿沅低下头，泪珠“吧嗒”一声落在账簿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银子收回来，重新坐回案前，拿起毛笔继续记账，只是笔尖的颤抖，泄露了她的委屈。
账房的角落里，旧护卫阿忠一直抱臂而立。
他曾是萧澹然的护卫，后来跟着叶臻打理澹记，性子冷硬，眼神像两把出鞘的刀，时刻盯着铺里的动静。
阿沅告白时，他没出声，待叶臻走出账房，他立刻跟了上去，在院角拦下了她。
“掌柜的，你太心软了。”阿忠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担忧，“人心散了，股份就散了。阿沅的事是小事，可我查探到，七家分号里，已经有股东偷偷把股票卖给七姓盐商了。他们拿了盐商的银子，把咱们的底细都透了出去，再不管，咱们迟早会被自己人吃掉。”
叶臻停下脚步，月光落在她脸上，映出几分冷厉。
她沉默片刻，转身回账房拿起算盘，“啪”地拍在案上：“那就立新规——从今日起，凡是私自转卖澹记股份给七姓盐商者，股份立刻作废，人也从股东名单里除名，永不录用。再发现有人泄密，直接送官查办！”
阿忠点点头，眼底的寒意更浓：“我这就去通知各分号，把规矩立起来，再查一遍所有股东的底细。”
七月初一，澹记召开股东大会。
总铺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七家分号的掌柜、几百名小股东都来了，连阿沅也站在人群里，眼睛还带着红肿。
叶臻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写有新规的竹简，用力掷在地上，声音冷得像冰：
“各位股东，澹记的股份不是买卖的筹码，是大家的命！当初咱们凑钱入股，是为了能有口饭吃，能凭着自己的力气挣一份安稳。可现在有人忘了本，拿股份换盐商的银子，这是在卖大家的命！”
台下鸦雀无声，股东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带着愤怒。
阿沅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从怀里掏出那二两分红银子，放回旁边的银箱里，红着眼眶大声说：“我不卖股票了，我信掌柜的！澹记是咱们大家的家，不能让外人毁了！”
阿忠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像惊雷一样在院子里炸开，震得墙角的积雪都簌簌往下掉，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其他股东也跟着鼓掌，声音越来越大，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更鼓敲到第三声时，七家分号的灯火依旧通明。掌柜们在忙着登记股东信息，小股东们在分号里互相叮嘱着要守好股份，整个澹记都透着一股拧成一股绳的劲。
叶臻坐在总铺的账房里，拿起毛笔，在总账的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字：
“人人持股，人人守股，七家分号，七把刀，刀口对准七姓盐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几片雪花飘进账房，落在账簿上，像未燃尽的火种，也像悬而未落的刀。
叶臻看着那行字，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她知道，这场和七姓盐商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