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上弦月出。
天幕浸染着昏沉的蓝调,星子零落散布,四野朦胧。天色既暗,白日扬起的尘埃也渐渐落定。炊事之人早已备好咸肉野菜汤,并干饼、馒头与米饭供选。如我这般租了马车的,米面自可随意取用。
还未等我上前,那位管事却亲自端了托盘过来。盘中不仅有饭菜,竟还多了一碟糕点。
这倒真不寻常。天气炎热,若非身侧有女鬼小莲伴我左右,吃食只怕也存不住。就连这耐放的糕点,通常也搁不了太久。此时特意赠我,对方结交之意,再明显不过。
我不由轻叹,真想早日修成道行,悟得道家袖里乾坤、芥子纳须弥的神通。到那时,将天下美味尽藏其中,随取随吃,岂不痛快。
“管事这是何意?”
他含笑答道:“姑娘,我与郑小郎相熟,他曾夸您是有真本事的人。”
“方才听您说夜间恐不太平。我们行商之人,最怕路途出事、损了货物。还望姑娘指点,究竟是何缘故?”
虽与此商队相处仅一日,却也能看出他们规矩分明、并非见利忘义之徒。我便不再隐瞒,遥指那蹲在一旁、慢吞吞咽着干饼的妇人:
“看见她那对珍珠耳环了么?”
“她既接下报酬,便是与对方立了契约。如今毁约私逃,若误了人家大事,岂有不遭报复之理?”
“不过我观对方行事尚有分寸,管事不必忧心,今夜货物定当无恙。重诺的妖物,通常也不愿与人结怨。”
“至于她……”我略一沉吟,“应无性命之忧,但代价总需付出。”
自以为已说得足够委婉,可对方面色却陡然凝重:“姑娘所说的妖物是……”
看他神情,我亦蹙眉:“一只小狐妖罢了。莫非你们——”
人皆畏妖,然贪念有时能压过恐惧。自然也有那等心肠歹毒、专捉道行浅薄却心善的小妖,或取乐或贩卖的。我虽未亲见,可司衡在侧,许多事早听得明白,心中自有警惕。
那管事连忙摇头。
“不不,我等生意人,遇山拜山,遇水敬水,绝无这等造孽念头!只要不碍商队行程,便与我们无关。”
“只是……”他欲言又止,终究未再多言。
……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巡夜镖师低语声隐约可闻,马车外悬挂的大红灯笼微微晃动,猩红光芒在夜色中晕开,竟透出几分诡谲。
我特地将灯笼留在外头。车厢内清凉宜人,小莲相伴在侧,若被人察觉,反生事端。
正半梦半醒间,小莲轻轻推我,将我从司衡的“课堂”中唤醒。
“慕瑶,小妖怪来了。”
我霎时清醒,掀帘望去,只见月色下一道火红影子自旷野疾掠而来,宛如一阵红色疾风。
商队为驱虫点燃的火堆忽地爆起一串火星,火焰猛地向一侧倾斜。值守之人蓦然惊醒,四顾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货架后方供人歇息的平地上,那个蜷在草席上的妇人突然用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
她在深夜里惊醒,双腿乱蹬、翻滚动静极大,惊动四邻。可任旁人如何拉扯,她双眼外凸、双手丝毫不松!
我远远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泪眼朦胧,双手正死死扼住那妇人的脖颈,眼中尽是恨意: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明明是心性纯良的小妖,身上不见怨气,甚至还有一层朦胧功德,此刻却恶念汹涌、恨意滔天……
我急忙下车,拨开闻声聚拢的人群,对那掐着自己的妇人喝道:
“松手!”
天眼所见,那红衣女子含泪望我,隐有惧色。
妇人掐脖之手稍松,可下一刻却更加用力地扼紧自己!
那小妖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我不再犹豫,右手掐诀:
“静心。”
一道金色符咒随我指诀轻飘飘印向红衣女子,她痛呼一声,旋即化作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狐狸毛色纯正,却黯淡无光,眼角湿润,即便现出原形仍在不住哭泣。
那妇人终于死里逃生,捂着脖子狼狈呛咳。待回过神来,一眼看到那只狐狸,竟凶性大发,丝毫不惧这是妖物,只想及方才濒死的恐惧,恶狠狠叫道:
“我打死你个畜生——”
对她,又何须留情?
我抬脚直踹其胸,那妇人仰面倒地,重重磕上石头,发出一声更凄厉的惨嚎。
红狐狸被我捏住后颈,四肢软垂,却不挣扎也不畏惧,只是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仿佛心已成灰。
我上前两步,一手拎着它,另一手狠狠扯下那妇人耳上的珍珠耳环。
“啊——我的钱啊——”
她发出痛苦又不舍的嚎叫。
我却摊开手,将耳环递到小狐狸面前:
“这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吗?”
重要到不惜千里追寻,甚至欲夺人性命?
手中的小狐狸倏然变化,化作天眼中那红衣少女。
她肌肤胜雪,一双媚眼微微上挑,眼神却清澈而痛苦,与妩媚表象截然不同:
“这是我给宋郎的信物,是能救他性命的东西啊!”
她恨恨瞪向那妇人:
“你当日在我面前对天发誓,收我十两银子为酬,必将此物交到宋郎手中!”
“可你为何……为何携信物偷逃?害得宋郎以为我背弃诺言,如今……如今生死未卜!”
言至此,她伏地大哭,哀恸欲绝。
我心中一震,被她滔天的悲伤感染,一时默然。
——若我能更熟练运用天眼,
若我早知此事关乎人命。
白日里,绝不会容这背信弃义、贪婪成性的妇人嚣张至此。
此刻,商队众人围看着那只伏地痛哭的妖物,虽人妖殊途,可那浓重的悲伤与绝望,却让所有人心生怜悯,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