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娴有烦心事,他猜测。
从前天开始,她脸色就不佳。虽然冰清玉洁的妙机仙子,禀性缄默端重,清冷高雅,不妄言笑。但周敛是什么人?蕙质兰心的人精,察言观色的狠角色。她一个小动作,他便知晓,她心之所想。
今日一整天都不见江娴人影,他好奇心噌噌冒出了头。等到江娴从外边回来,偷偷摸摸在她身上贴了一张切听符。
其实这“切听符”就是偷听用的,且令人无法察觉。符修老祖认为修道之人,用“窃”字不好,不管是听起来,还是写出来,都不文雅。于是把“窃”改成了“切”。
周敛讪笑。
屋里传来人声,听着倒像是妇人音色。他蹲在墙角,听二人交谈,这妇人语气关怀,言词中又带着强势。定不是江娴的侍女,也断不会是她的姊妹,更不会是她的生母扶风氏。
脑海里出现一个人物。
柳瑕玉。
江妙机继母,也是江祈年生母。
民间传闻,柳瑕玉出身低微,父亲只是一小商户。她从小就爱慕江醒,但江醒身份高贵,西塘琴修派一派之主,为人儒雅温和,帅气俊美,修为高强。与扶风氏年少相识,少年俊才与绝世美人,极其对登。二人情投意合,为西塘一段佳话。
但扶风氏红颜薄命,永辞于世。
江门主本不愿再娶,不知这柳氏用了什么手段,不仅上位成功,还生下一子,且极其溺爱。欲将先夫人亡女取而代之。
他戳破窗户纸,透过小小的一个圆孔。
只见江妙机立于堂下,脊背挺直,风姿清丽。堂上八仙桌左边太师椅坐着一位妇人,她的背后有一条长案,案上放着青花瓷瓶,墙上挂着劲松山水图,画两侧贴有一副对联,笔锋矫若游龙、苍劲有力,“欲求天上清雅风,不沾世间庸俗尘”,寥寥数字便将西塘江氏的遗世独立、清丽狂绝,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堂上之人却与之不相配。
柳瑕玉年岁四十有余,脸上厚铺着一层腻粉,也遮掩不住眼角的细纹。衣着分外华丽,金钗玉石插满墨发,喝茶动作间,露出腕上指上玉镯金戒指。妇人长得美则美矣,只不过面相生得小气,偏偏浑身金翠珠宝,浓妆红唇,让人一看,就不喜欢。用世人的话来说,两个字,俗气!
凤眼高挑,偏又眉似柳梢。颧骨高耸,却又长着一张尖脸,额头饱满而上庭短。眼波流转间露出凶光,撇看堂下之人时,神色轻蔑。活脱脱一副尖酸刻薄、心狠手辣的后娘模样!
怎么说不是原配呢。
就这装扮,和此地儿都不搭,更别说和江伯伯相配了。
周敛收回视线,刚坐在台阶上,屋里顿时传来瓷器碰撞的细碎声,那妇人端着茶杯撇茶泡。“妙机,最近给你物色的几位公子,你可有满意的?”
江娴没有情绪的声音,公事公办答道:“不满意。”
瓷器细碎声停下,“哦?何处不满?”
“没见过。”
“是吗?一心忙于西塘公务?还是……”
“惦记着周子袭!”
柳氏震怒,质问声陡然高昂,茶具砰然一声响,砸在桌上。
江娴不慌,淡然道:“故去之人,何必惦记。”
“砰”柳氏动怒,一手抓过桌上的茶具,砸向脊骨挺直的江娴,滚烫的茶水浸透她的衣服,肩头传来刺痛感,那人不肯后退一步。
“那你究竟在干些什么?!我前脚向周稽谈和,你后脚借着送礼去挑衅。江妙机!你想让整个西塘陪着你闹嘛?!”
“不是挑衅。”
柳氏冷呵呵笑了声,“不是挑衅?那是什么?”
“是警告。”江娴语气依旧淡,“我不认为我父亲的失踪是意外。”
柳氏呵呵冷笑:“他是你的父亲,难道不是我的丈夫?不是祈年的父亲?你不相信你父亲的死,难道我就可以平静地接受?”
“八纮同轨,天下统一。这是他佩剑的名字。”
柳氏狞笑着问:“既然他要一统修真界,为何不在十年前继位神武门,一同消灭其余四大门派,还要等到十年后?”
江娴答:“十年,足够他控制整个修真界。”
“妙机,你为何如此固执。有些事不像表面那样简单,水深而渊,难道你想以身涉险吗!”
“正因为不简单,才更应该调查仔细。就算以身入局,我也要查个明白。”
柳瑕玉胸口起伏不定,被江娴一意孤行的决然,气得不轻。她再也把持不住,所谓的门派夫人、当家主母的端庄大度,一扫桌上的茶具,瓷器砰然落地,碎片乱飞,在瓷器巨响中,她暴怒大吼,“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是。我就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一向胸怀道义、宅心仁厚的周宗主,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大魔头。风光霁月、凛然正气的周子袭一夜之间成为口诛笔伐的魔头之子。我还想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为了一封书信,决然离去,就此销声匿迹。”
她忽然想起,救下周敛的那个月夜,那人满身伤痕醒来看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他们都想我死,可我偏要活。”
“我要活,死皮赖脸得活,风风光光得活。”
柳氏气得面目狰狞,忽然扭曲着脸,轻蔑问道:“妙机,你护着他,真的没有一丝私心?”
江娴沉默片刻,她抬起眸子,对上柳瑕玉的眼,眼神坚定。
她说,“我的心,白水可鉴。”
“你学的什么?出剑方式都不对。”
江祈年恼了,质问道:“你凭什么说我出剑方式不对?!我学的可是我偶像的剑法!”
周敛在屋外听了大概,有些乏了,买了坛青梅酒解愁,四处转悠转悠,碰巧遇上江祈年练剑,便来打趣他。
他躺在屋脊上,望向地上的少年,笑嘿嘿说,“让我猜猜,你偶像是谁?”
他假意琢磨道,“莫非是神武公子周子袭?”
“你,你,你怎么知道?”
周敛摇头嗤笑,他怎么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御龙剑法》正是他所撰写的。十五岁那年,他拜读过各剑修门派、有名剑修的剑法,总感觉不对。
那些剑法好是好,修士也是学得好用得好。
可都不适用于他的龙泉剑。
他一拍桌子,大不了自己写。他那会儿也才十五岁,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他对龙泉剑独创的剑法。形式确实不够精美,练剑顺序不够严谨,全凭着自己与龙泉剑的共鸣,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下来的一本剑谱,书里满是少年一腔热血,御龙剑术的灵气十足。
他指出江祈年的错误,“这剑式第一十三式不对,气息应该是以剑动灵。如果用书上的方法,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书中记录的,以灵动剑,靠得是剑修自身的灵气催动剑气,很消耗灵气。剑修这种大耗灵气的修士,应追求用剑气为主,灵气为辅,四两拨千斤,最为佳妙。”
那时的他自然不允许别人修订他的文字。故而,《御龙剑术》有些纰漏。
江祈年本来还不服气的脸,感受到两种方法的差距后,神色开始雀跃,心头豁然开朗。
“真的诶?!不仅用出去的灵力变少了,自己手中的剑也变轻了,那种与自己融为一体的感觉。”
“龙兄!你真是个天才!”
“小事小事。”周敛谦虚背过手,随即便掏出两坛青梅酒,“练得够久了,来陪我喝个酒?”
圆月落墙头,酒醉解人愁。
周敛望着杯中明月,清澈酒水荡漾着月光,忍不住轻嗤一笑。不知道是想起之前的、一去不复返的欢乐时光,还是想到了什么人。心头蓦然泛起苦涩,他双手枕于脑后,轻快笑道:“这‘美酒’害人,这闻名于世的美酒更是害人。从前呐,有一位勇士为了喝上一口美酒,去偷你阿姐的桐君,在青石崖与之相斗,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大战三百回合,满分胜负……”
江年抱着酒瓶子不屑,冷哼一声,“不就是个笨家伙。敢偷我阿姐的琴,真是千古第一愚人。”
周敛:“修道之人之间的事,怎么能说是偷呢?”
“就是该!”姐控江年怒驳,继而又问,“结局呢?”
周敛懒洋洋道:“愚人不小心打断了你阿姐桐君的琴弦,惹怒了你阿姐,得了结结实实的一掌,还赔了极品琴弦……”
江年在一旁拍手叫好,“就该如此。”
周敛:“……”
江年又问:“那人是谁?”
周敛移开目光:“不认识。”
二人又举杯邀明月喝了会儿,他瞧着对面桌上,醉得满脸通红、半醉半睡的人,随口一问,“小弟,问你个事。”
江祈年强撑着回答,“龙兄,你问。”
“你阿姐……可有心上人?”
“有。”
周敛脸上还是笑,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她非要喜欢那个周子袭。都说了已故之人不必再念,阿姐就是不听。不听就算了,每次一提这事儿,阿姐就跟我置气。真不明白那个周子袭有什么好……”
“他不是你的偶像?”
“他是我的偶像,我很崇拜他,很仰慕他。可他独独不能是我阿姐的心上人。我阿姐这人,不易动心,一旦动情,便是一生一世永相随。”
他继续道:“周子袭这人都死了十年了,难道要我阿姐守着他那臭名昭著的未婚妻头衔度过终生不成?”
周敛喝酒的动作一顿,是啊,他都死了十年了。世事无常,所有人都在改变,都在往前,不会有人守在原地,不会有人站在十年前,等待他归来。
两坛青梅酒,竟把千杯不醉的他灌了几分醉意,脑子有点晕,迷迷糊糊地又回到了原地。
人多了,嘈杂的人声将他隔在人群外,他惬意地抱臂倚着身子,靠在柱子上,看戏。
屋里二人还在争执,江娴拂袖而去。
柳夫人指着她的身影,破口大骂:“江妙机!你!你!你糊涂啊!你从小读的圣贤书都去哪儿了!?你这是知错故犯!明知不可为而为!”
“或许我错了……”江妙机身影一顿,不曾回头,清淡的音色反问道:“那又如何呢。”
柳夫人一拍桌子,气得精致的面容几乎维持不住,胸口不住起伏,她大骂道:“好啊好啊。江妙机,我看你是被那个野小子鬼迷了心窍,今日我就替你驱驱邪!”
“来人!上刑鞭!”
西塘琴修世家的门规不同寻常,只能由门主亲手操持。如今江醒下落不明十余载,哪里有人动上门规。就算江醒尚在,何人不知,他为人的儒雅温和,对弟子何其宽恕温随,如何舍得动用门规?
江南多绿,许多林中人家户,房屋旁便会种有青竹。片片青竹繁茂葱绿,地里钻出条条带梗竹鞭。
首任门主初创门派之时,忌讳氏族实力渐长,恐大于宗门联系。对氏族中小辈极其严苛,就地取材,用竹鞭作为刑鞭主材料。
打得猖狂的氏族子弟,苦不堪言,不敢生仗势欺人、欺软怕硬之心。
这江家独特的制作手法,别说江妙机这细皮嫩肉、身材纤细的人儿。
就算是山沟里的野猪,都要被扒下一层皮!
况且柳瑕玉只是续弦,江妙机是江家少主。
只要她不服,柳瑕玉再强势也动不了她一分毫毛。
可江妙机也是个死脑筋,直挺挺地跪下,生生挺过七七四十九鞭,一声不吭。
大名鼎鼎的江少主受罚,不少弟子看热闹,纷纷凑个脑袋上前去,个子高的,梗着脖子,个子矮的,踮着个脚。八卦的、考究的、好奇的,各种各类的目光如水般涌上来。
柳夫人一声怒斥,呵退众人。
“看什么?瞎凑什么热闹!通通给我练功去!每人挑两桶水围着荷花池,给我飞三百来回!没练完,不许睡觉!”
他转身不去看,江娴受了重伤是如何离开的,他也不知晓。他捂了捂胸口,丹田深处汹涌着一股暖意,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