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后门巷子
明轩抱着那沉甸甸、透着未知寒意的粗麻布褡裢,刚要弯腰钻进冰冷的福特车厢,一颗狂跳的心尚未平复,一个带着几分油滑戏谑、又隐含毒蛇般阴冷威胁的声音,如同浸了冰水的钢丝,猝然从大路西侧浓稠的阴影里滑了出来:
“哟,明少爷,您这深更半夜的……是要去哪发财啊?”
明轩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脚步死死钉在了冰冷的青石板地上。这声音,他化成灰也认得!是胡鑫!津港城最大的销金窟“富贵楼”里,专司讨债、心狠手辣的头号打手!他怎么像鬼魅一样,偏偏堵在了这明公馆的后巷?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凉透了。该死!千算万算,怎么把这要命的债给忘了!就在前几日,他在“富贵楼”玩牌九,一时赌红了眼,欠下的那笔数目惊人的赌债,还一分未偿!胡鑫此刻带着人堵在明家后门,绝非偶然!
明轩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还算镇定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无比,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鑫……鑫爷?真是……真是巧遇啊。这大冷天的,您怎么……屈尊到这小巷来了?”
胡鑫慢悠悠地从阴影里踱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剃着青皮头、膀大腰圆、眼神凶戾如鹰隼的马仔。
他本人身材魁梧,一身玄色杭绸短打,紧紧绷着虬结的肌肉,腰间隐约鼓出一块硬物的轮廓。
他嘴里叼着根洋烟卷,皮笑肉不笑地咧着嘴,那双三角眼却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明轩和他怀里那个显眼的褡裢上来回刮蹭,贪婪之色一闪而逝。
“巧?”
胡鑫嗤笑一声,吐出一串灰白的烟圈,在寒夜里迅速消散:
“明少爷,咱们都是场面上的人,打开天窗说亮话。您在咱们‘富贵楼’欠的那笔账,日子可不短了,利滚利,数目可不小。兄弟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指望着这点辛苦钱开锅。您看……是不是行个方便,今儿个就给结了?”
他话说得还算“客气”,甚至带着点“商量”的口吻,但这客气底下透着的森然寒意,让明轩头皮阵阵发麻。
明轩太清楚胡鑫这类人的嘴脸了。有钱,你是座上宾;没钱,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手段阴狠毒辣。放在往日,这笔钱对挥金如土的明少爷,不过是九牛一毛,胡鑫见了他也得赔着笑脸称一声“明爷”。可现在……明轩只觉得嘴里发苦,喉咙发紧,一股“虎落平阳”的悲凉直冲脑门。
“鑫爷,”
明轩的声音干涩沙哑,底气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实在……实在对不住。我……我眼下是真不方便。您看,能不能再宽限几日?我明轩对天发誓,只要我周转过来,立马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送到您面前!”
他试图挺直腰板,但怀中褡裢的沉重仿佛在提醒他此刻的窘迫。
胡鑫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的乌云。他狠狠吸了口烟,将半截烟蒂狠狠掼在地上,用千层底布鞋的鞋尖用力碾碎,动作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狠戾。
“明少,”
他声音陡然冷硬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您当胡某人是在这四九城里白混的?风声早就透出来了!明家——要倒台了!”
他刻意加重了“倒台”二字,像两把钝刀子捅进明轩心窝。
“您这大半夜的,抱着这么个大包袱,让心腹司机开着老爷车从后门偷偷摸摸溜号,不是跑路是什么?”
他向前逼近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几乎罩住了明轩:
“今儿让您顺顺当当走了,我胡鑫上哪儿找您去?东家怪罪下来,兄弟们这身皮肉,可就得交代在刑堂里了!”
明轩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糊弄不过去了。家里现在的情形,别说这笔巨债,恐怕连下人的月钱都发不出。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恨不得抽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为什么要去碰赌?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鑫爷!”
明轩的声音带上了绝望的哀求,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
“我家里的情形,您想必也知道了。我现在是真拿不出一块现大洋!求您高抬贵手,再宽限几天,容我想想法子!我明轩绝不是赖账的小人!”
“高抬贵手?”
胡鑫冷笑一声,三角眼里寒光乍现,像淬了毒的针:
“明少,手抬太高了,脖子可就露出来了!我们体谅您,东家的鞭子可不会体谅我们空手而归!”
他猛地一挥手,对身后的马仔厉声道:
“既然明少身上不方便,那咱们只好去正厅,拜会拜会明大老爷了!明家这么大的门楣,就算……咳,船沉了,龙骨还在吧?总不至于连这点零碎账都抹不平吧?走!”
说完,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明轩,带着人径直绕过他,大摇大摆地朝着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主宅大厅方向闯去。
“鑫爷!留步!”
明轩大急,慌忙张开双臂上前阻拦。爹那绝望的眼神、那深藏的恐惧、那急切的驱逐犹在眼前!爹此刻承受的,绝不仅仅是破产!此刻再让这群如狼似虎的讨债鬼闯进去,让爹知道自己还欠下如此巨额的赌债,债主还逼上了门……这无异于在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再狠狠捅上一刀,还要撒把盐!爹会有多失望?多震怒?多……痛心?
“滚开!”
胡鑫此刻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眼中凶光毕露,粗暴地一把将明轩推搡开,力道之大,让明轩蹬蹬蹬连退几步,怀中的褡裢差点脱手砸在地上。
“明少,面子是互相给的!再敢拦着,别怪胡某人不讲道上规矩,给你松松筋骨!”
明轩被推得气血翻涌,狼狈不堪。他徒劳地张开手臂,挡在通往大厅的月亮门前,苦苦哀求,赌咒发誓,但胡鑫已然铁了心,带着两个如狼似虎的手下,硬生生撞开他单薄的身体,闯进了明家主宅那依旧灯火辉煌、却透着一股衰败气息的阔朗大厅。
“何人在此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