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主楼
一个威严却浸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的声音，像蒙尘的沉钟，从二楼雕花紫檀木楼梯口滚了下来。
明守正披着件半旧的杭绸睡袍，昏黄的光线裹着他单薄的身形，竟透出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
他扶着冰凉的楼梯扶手，眉头拧成一道深“川”，目光扫过楼下乱糟糟的场面——当看清被几个混混推搡得狼狈不堪的明轩时，眼中先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深的不悦与无力淹没。
纵使心力交瘁，他仍强撑着大家长的最后一丝体面，沉声问：
“轩儿！这是怎么回事？！”
明轩听见父亲的声音，猛地抬头。父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装着惊愕、失望，还有毫不掩饰的审视，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父亲虽疼他，却也早因他流连赌场、挥霍无度发过好几次火。
如今家里遭了天大的祸，他没本事分忧，反倒引狼入室，把父亲最后的颜面撕得稀碎……他只觉得脸颊滚烫，嘴唇哆嗦着吐不出一个字，羞愧地低下头，恨不得钻进地砖缝里。
胡鑫倒先换了副面孔——恭敬得虚假，让人看了作呕。他对着楼梯上的明守正遥遥抱拳，声音陡然拔高八度：
“明大老爷！实在对不住！深更半夜扰您清梦，罪过！可这事真由不得我们——贵府明少爷在咱们富贵楼欠的账，利滚利下来，已是十万袁大头的数目。拖了些日子不说，近来又听闻府上……咳咳，周转不大灵便，明少爷还急着出远门。我们东家怕这笔账成了死账，才派小的们斗胆登门，想请明老爷给个准话，这账，怎么个结法？”
话里的“客气”全是装的，“周转不灵”“出远门”“死账”这几个词，却像淬了毒的钢针，根根扎进明守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
明守正只觉头顶“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中！他猛地看向缩着肩膀、低着头，活像待宰羔羊的明轩，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一种被至亲背叛的刺骨失望。他知道儿子不成器，却从没想过，儿子竟敢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赌窟，还在这大厦将倾的关头，欠下十万袁大头的阎王债！这哪里是添乱，分明是往他心口捅刀子！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他强咽下去，喉头剧烈滚动。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老话，此刻像丧钟似的在耳边响个不停。他看着明轩那副畏缩模样，怒火在胸腔里烧得厉害，可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痛心，还有对命运嘲弄的无力。当着这群豺狼的面，他没发作，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我知道了。”
明守正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硬气。他目光如炬，直直射向胡鑫：
“这笔账，我明守正认！你们先回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该还的，明家一个铜子儿都不会少！”
胡鑫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透着狐狸似的狡黠：
“明大老爷的金字招牌，津港城谁不认得？我们自然信！可……”
他话锋一转，拖长了调子，阴恻恻的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明轩：
“东家下了死命令，今儿个必须见着现钱——白花花的袁大头！不然按道上的规矩，欠债不还，总得留下点‘零碎’抵债。明少爷这细皮嫩肉的，怕是经不起咱们三拳两脚啊。”
“放肆！”明守正猛地一拍楼梯扶手，“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空气都颤了颤。他怒目圆睁，久居上位的凛然气势陡然爆发，像沉睡的雄狮骤然惊醒。
胡鑫和他身后的马仔竟下意识退了半步，脸上露出几分忌惮。
明守正一步步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踩得木质楼梯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千钧的压迫感：
“我明守正纵横商海几十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你回去告诉你东家，钱我应下了——我现在就让账房取两万袁大头给你，余下八万，三日后午时，你带欠条来明公馆取，连本带利，一分不少！”
他顿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盯着胡鑫，一字一句，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掷地有声，还裹着决绝的杀意：
“但这三日里，我儿子明轩若是掉一根头发、少半片指甲，我明守正对天发誓——你们富贵楼一分钱都拿不到！我就算变卖家祠祖产，豁出这条老命，也要让你们所有人付十倍、百倍的代价！不信，你们尽管试试！”
这番话像冰水混着冰碴，兜头浇在胡鑫头上。明家在北平盘桓数代，树大根深，就算落了难，积威也还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在他脑子里转个不停——万一明守正还藏着后手？万一真把人逼急了鱼死网破？
胡鑫脸上的凶戾飞快敛去，换上了权衡利弊的谨慎。他又抱了抱拳，语气软了不少，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忌惮：
“明老爷言重了！有您这句话，小的们一百个放心！好，就按您说的来——两万现钱，余下的三日后取。”
他转身要走，却在厅门口停住，回头看向楼梯下的明守正，脸上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让人不寒而栗：
“哦对了，明老爷。这三日，为了明少爷的‘周全’，也为了账目交割清楚，还是请明少爷安安稳稳待在府里好。万一他在我们兄弟视线外磕了碰了，或是出了别的‘意外’，这责任，我们富贵楼可担不起。”
赤裸裸的软禁威胁，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在了明轩身上。
胡鑫不再多言，带着手下扬长而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寒夜里。
大厅里只剩西洋座钟单调的“滴答”声，像敲在人心上的丧钟。明守正死死盯着门口，胸口剧烈起伏，像台拉破的风箱，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如骨。那威胁像条冰冷的蛇，缠在他脖颈上，可他偏偏挣不脱——这一切的祸根，都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像扛着千钧重担，裹着无尽的疲惫、失望，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悲凉，落在仍低着头、身体发颤的明轩身上。明轩那件墨绿色锦缎长衫，此刻在他眼里刺眼得厉害。
“轩儿……”明守正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苍凉。那不仅是对十万巨债的无力，更是对儿子未来的绝望，还有大厦将倾、护不住亲子的锥心之痛。
明轩猛地抬头，父亲眼里的痛苦、失望和疲惫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他知道，自己没逃掉这场灭顶之灾，反倒把更大的麻烦、更深的屈辱带回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父亲仅存的威严、明家最后的脸面，都被他亲手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而胡鑫的警告，像沉重的镣铐，把他钉死在了这即将倾覆的危巢里，再无逃离的可能。
“爹……儿子不孝……对不起……”
明轩双膝一软，“咚”地跪在冰冷的花岗岩地面上，额头抵着地砖，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满是懊悔与恐惧。
明守正看着儿子伏地痛哭的背影，看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水，心头像被无数钢针扎着。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啊，是从小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独苗，何曾受过这样的惊吓？一股酸楚涌上鼻尖——都怪他这个做爹的没用！若不是他一时不察，中了奸计输光家业，何至于连儿子的赌债都要费心周旋，还要受这等下三滥的胁迫？
“……罢了。”
明守正长长叹了口气，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他走上前，枯瘦的手轻轻落在明轩颤抖的肩上，指尖冰凉，却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拍了拍：
“起来吧，地上凉。回去安生歇着，这事，交给爹来解决。”
声音里是强撑的镇定，还有疲惫到极点的无奈。
明轩没想到父亲竟轻易放过了他，心里陡然一松，随即被巨大的庆幸填满——爹到底是最疼他的！若是落在胡鑫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劫后余生的侥幸，暂时压过了破产与债务的阴影。
“爹……晚安。”
他哽咽着站起身，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规规矩矩地给父亲作了个揖，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地冲上了红木楼梯。
至于家里破产、欠下八万巨债的事，他管不了，也不想管。此刻他只想扎进温暖的被褥里，沉沉睡去——或许一觉醒来，窗外还是旧日的艳阳天，明公馆依旧富贵繁华，这场令人窒息的噩梦，不过是一场虚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