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的铁皮门 “哐当” 一声弹开时,小满最先闻到的是雪的味道,而不是城里那种混着汽车尾气,是带着松针清苦和炕烟暖意的软,像爷爷去年寄来的冻梨,咬开时那股凉丝丝的甜,能顺着喉咙渗到心里。
他裹紧了妈妈新买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还是被一股寒气钻了脖子。
脚刚踩下车门台阶,积雪就没了棉鞋的一半,“咯吱” 一声响,惊飞了站在电线杆上的麻雀。
车窗外的东北平原全白了,远处的村子像撒在白纸上的墨点,烟囱里冒的白汽慢悠悠飘着,比城里的高楼看着软和多了。
“小满!这儿!”
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裹在风里,有点发颤。
小满抬眼望,就看见村口那棵老榆树下,站着个穿深蓝色棉袄的老人,棉袄袖口磨出了浅灰的毛边,帽子檐上沾着雪,手里攥着个旧布包,正往这边跑。是爷爷老周。
老周跑过来时,小满才发现爷爷比视频里看着瘦,脸冻得通红,鼻子尖上挂着点白霜,但眼睛亮得很。
他没等小满说话,就伸手把小满的手往自己棉袄兜里塞,爷爷的兜是用粗布缝的,里面还揣着个热水袋,暖得烫人。
“冻坏了吧?” 老周的手糙得像老树皮,裹着小满的手,能摸到指节上的老茧,“这破车晚了半小时,俺在这儿等了快俩钟头,还以为你不来了。”
“咋会不来?” 小满把另一只手也塞进爷爷兜里,“妈让我给你带了降压药,还有城里的糖。” 他想掏背包,却被爷爷按住了。
“先回家,东西不着急。” 老周拎起小满的行李箱,轮子在雪地上碾出两道浅沟,“屋里灶膛里焖着红薯,俺早上五点就起来烧的火,现在肯定甜得流油,比你城里吃的蛋糕得劲儿。”
小满 “哦” 了一声,眼睛却盯着爷爷身后 —— 院子门口立着个黑黝黝的东西,圆口,鼓肚子,看着像口锅,却比家里炒菜的锅大好几圈,锅沿上还留着几道浅痕,在雪光里泛着暗哑的光。
“爷爷,那是啥?” 小满指着那东西问。
老周回头看了一眼,脚步顿了顿,又接着往前走:“是口老锅,俺跟你聋爷当年凑钱买的,算是个老宝贝。”
“聋爷是谁?” 小满追问。他在视频里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老周却没答,只是把行李箱往肩上提了提,脚步快了些:“到家再说,外面风大,别冻着你。”
从村口到爷爷家,也就两百来米的路,小满却觉得走了好久。
雪落在脖子里,凉丝丝的,可爷爷的手一直暖着他的手,棉袄上还沾着柴火的焦味,像小时候爷爷来城里,抱着他时身上的味道。
路边的院墙都是用黄泥糊的,有的地方挂着玉米棒子,金灿灿的,比城里超市的彩灯看着还热闹。
有几家的门开着,能看见屋里的炕,铺着花褥子,炕桌上摆着炒瓜子,有人探出头跟老周打招呼:“老周,孙儿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老周笑着应,声音比刚才亮了,“明儿杀猪,过来喝酒啊!”
“好嘞!”
小满拽了拽爷爷的手:“爷爷,明天要杀猪?”
“对啊,杀了猪好炼猪油。” 老周低头看他,眼里的笑像灶膛里的火,“你爹小时候,就盼着杀年猪,炼完油能吃油渣,烫得直蹦也不撒手。”
小满掏出手机,点开妈妈发的年夜饭照片,照片里有炸鸡腿、糖醋鱼,还有个三层的巧克力蛋糕,奶油上撒着碎糖。“爷爷你看,城里的年夜饭有这些,爸说不用炼猪油。”
老周凑过来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摸了摸手机屏幕,指尖蹭过巧克力蛋糕,又缩了回去,像是怕碰坏了。
“城里的菜是洋气,” 他说,声音比刚才轻了点,“但咱农村的猪油拌饭,你吃了就知道,香到能多扒两碗饭。”
说话间就到了爷爷家的院门口。院子不大,靠东墙摆着几捆干松木,西墙根下就是那口黑铁锅,锅口盖着块旧木板,木板上也沾着雪。老周把行李箱放在屋檐下,打开屋门,一股暖烘烘的气扑面而来,混着红薯的甜香。
屋里比小满想的小,地面是水泥地,扫得干干净净,靠北墙是个大土炕,铺着红色的花褥子,褥子边角有点磨白。炕桌上摆着个搪瓷盆,里面装着几个冻梨,黑黢黢的,像小煤球。
“快上炕暖和暖和。” 老周把小满往炕上推,又从炕柜里拿出个厚褥子,铺在小满身后,“城里暖气足,你肯定不习惯炕,垫厚点软和。”
小满坐在炕上,感觉屁股底下暖暖的,顺着腿往上窜,比羽绒服还管用。他拿起个冻梨,冰凉的,刚想咬,就被爷爷拦住了。
“傻孩子,冻梨得化透了吃。” 老周把冻梨放进旁边的搪瓷碗里,倒了点温水,“等会儿化软了,咬一口甜汁能流到胳膊肘。
你爹小时候,一次能吃仨,吃撑了就蹲在炕边揉肚子,还跟俺说‘爹,冻梨比糖好吃’。”
小满看着碗里的冻梨,又看了看手机里的巧克力蛋糕,突然觉得有点别扭。
他想说 “城里的蛋糕更甜”,但看着爷爷盯着冻梨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老周蹲在灶膛边,添了根干松木,火苗 “噼啪” 一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暖了。
“明儿杀了猪,俺就用院儿里那口老锅炼猪油,” 他说,手里的火钳拨了拨柴火,“你奶奶以前总说,老锅炼的油比新锅香,能放半年不坏。俺给你留罐底的油渣,脆得很。”
小满没说话,只是摸了摸身下的褥子 —— 褥子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像是爷爷特意洗过的。他想起妈妈在视频里说,爷爷为了等他回来,前几天就把炕烧上了,怕屋里冷。
窗外的雪又下了,飘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白痕。老周坐在炕边,开始收拾明天要用的东西 —— 一个旧木盆,一把长柄铁铲,还有块粗布,布上有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
“爷爷,” 小满突然开口,“那口老锅,真的比新锅香吗?”
老周抬头看他,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等明儿你尝了就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新的好,是老的亲。”
他把粗布叠好,放进木盆里,又看了一眼院门口的老锅,眼神软得像化了的冻梨。小满顺着爷爷的目光看去,雪落在老锅上,像给它盖了层白被子,安安静静的,像在等明天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