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是被灶膛里柴火的 “噼啪” 声吵醒的。他睁开眼时,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炕上,暖融融的。
爷爷没在屋里,炕桌上的搪瓷碗里,冻梨已经化透了,咬开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比妈妈买的进口水果还甜。
他穿好衣服下炕,刚走到屋门口,就看见院子里的老周 —— 爷爷还是穿那件深蓝色棉袄,正蹲在老锅旁边,手里攥着块粗布,一下一下擦着锅身。
老周擦得很慢,像是在摸什么宝贝。粗布是深灰色的,边角磨得发亮,布面上有个补丁,跟昨天收拾的那块一样。
他先擦锅口,手指顺着那几道浅痕蹭,蹭完了又擦锅身,黑黢黢的锅身被擦得发亮,能映出天上的云。
小满轻手轻脚走过去,没敢出声。他站在爷爷身后,能看见爷爷的头发,后脑勺有一撮白头发,被风吹得有点翘起来。
爷爷的肩膀有点驼,擦锅的时候,背会跟着一耸一耸的,棉袄后背上沾了点雪,已经化了,留下一块浅湿的印子。
“醒了?” 老周没回头,却知道小满来了。他停下手里的活,把粗布搭在锅沿上,“冻梨吃了吗?甜不甜?”
“甜!” 小满跑过去,蹲在爷爷旁边,“爷爷,这锅擦得真亮。”
老周笑了,伸手摸了摸锅身:“这锅跟了俺四十多年了,当年跟你聋爷一起凑钱买的,花了俺俩半个月的工分。”
“聋爷到底是谁呀?” 小满又问起这个名字。
老周拿起粗布,擦了擦锅沿上的一道深痕。
那道痕比别的深,像被什么硬东西磕过。“你聋爷是俺的老伙计,小时候一起掏鸟蛋,长大了一起杀猪。” 他说,声音慢了点,像是在想很久以前的事,“那年俺俩杀猪,俺把锅往石头上一放,没放稳,‘哐当’一声就磕出了这道痕。
你聋爷当时就急了,骂俺‘你这老东西,把咱的宝贝锅磕坏了’,结果转天一早,他就扛着斧头去后山,砍了棵松木,给锅做了个垫。”
小满伸手摸那道痕,锅身是凉的,但指尖能摸到凹凸的纹路,像是能摸到当年的磕碰声。“聋爷现在在哪儿呀?”
老周的手顿了顿,又接着擦锅:“走得早,十年前冬天,得了场病,没熬过去。” 他把粗布叠了叠,放进兜里,“他走之前,还跟俺说‘老周,那口锅你得留着,炼猪油香’。”
小满没再说话,只是看着老锅。锅身黑得发亮,映着他和爷爷的影子,还有天上的云。风刮过院门口的老榆树,叶子早掉光了,枝桠上挂着的冰棱 “叮咚” 响,像在说故事。
“走,进屋,给你看个好东西。” 老周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雪,往屋里走。
小满跟着爷爷进了屋。老周走到厨房的吊柜前,吊柜是用木板做的,刷着暗红色的漆,有的地方漆已经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
他搬了个小板凳,站上去,伸手在吊柜最里面摸了半天,掏出个东西,是个青花罐,比小满的书包小一点,罐身画着缠枝莲,蓝色的花,白色的底,罐口有一圈浅裂,像是被什么东西碰过。
老周把青花罐放在灶台上,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个易碎的宝贝。他用袖口擦了擦罐身的灰,蓝色的缠枝莲亮了点,像刚画上去的。
“这是你奶奶嫁过来时带的嫁妆。” 老周说,手指摸着罐口的裂纹,“当年你奶奶最喜欢这罐,说画的缠枝莲吉利,能保佑家里人平安。”
小满凑过去看,罐口的裂纹很细,像头发丝,绕着罐口转了一圈。“奶奶用这罐装什么呀?”
“装猪油。” 老周打开罐盖 —— 罐盖是木头的,上面包着层铁皮,铁皮有点锈了。
罐里没装东西,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油香,像是去年的猪油味还没散。“你奶奶炼完猪油,就装在这罐里,每次都在罐底留一勺带油渣的,说‘给娃留口解馋的’。”
“娃是我爸爸吗?”
“对,是你爸爸。” 老周笑了,“你爸爸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扒着吊柜看,问‘娘,油炼好了没’。
有一次,他趁你奶奶不注意,偷偷摸了块油渣,刚放进嘴里就烫得直蹦,眼泪都出来了,却舍不得吐,硬是咽了下去。”
小满想象着爸爸小时候的样子,肯定跟他现在差不多高,穿着棉袄,扒着吊柜,眼睛盯着青花罐,像盯着什么宝贝。他忍不住笑了:“爸爸真傻。”
“不傻,” 老周摇了摇头,“那时候油少,能吃块油渣,比过年还高兴。” 他把罐盖盖好,又擦了擦罐身,“你奶奶走了以后,俺就没再用这罐装别的,每年炼了猪油,还往里面装,就像她还在一样。”
小满伸手摸青花罐,罐身是凉的,但指尖能摸到细腻的瓷面,还有罐口的裂纹,那道裂纹不刮手,像是被人摸了很多次,磨平了。“爷爷,城里没有这样的罐。”
“城里有城里的好,但咱农村的东西,有咱农村的念想。” 老周把青花罐放回吊柜,又站在小板凳上,往里塞了塞,“你奶奶总说,老锅炼的油,装在老罐里,才香。城里的油是机器炼的,没这股子熬出来的味儿。”
小满想起手机里的年夜饭, 炸鸡腿是脆的,巧克力蛋糕是甜的,但好像没有爷爷说的 “熬出来的味儿”。他走到灶膛边,看见里面还有点火星,松木的香味飘出来,混着刚才青花罐里的油香,很好闻。
“爷爷,明天炼猪油,能用这罐吗?” 小满问。
老周从板凳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能用,给你留罐底的油渣,装在这罐里,你带回城里吃。” 他走到院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吊柜,“你奶奶要是知道,肯定高兴。”
小满也看向吊柜 ,吊柜里黑黑的,青花罐应该在最里面,安安静静的,等着明天的猪油香。风又刮过老榆树,冰棱 “叮咚” 响,像是奶奶在笑。
老周开始收拾明天杀猪要用的东西:木盆、铁铲、粗布,还有一把尖刀,刀是磨过的,亮得很。他把这些东西放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摆得整整齐齐。小满走过去,想帮忙拿木盆,却没拿稳,木盆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小心点,别砸着脚。” 老周赶紧过来,把木盆捡起来,看了看盆底,盆底是好的,没砸坏。他把木盆递给小满:“拿的时候要扶着边,别用劲太大。”
小满接过木盆,扶着边,慢慢放在台阶上。“爷爷,我明天能帮你炼猪油吗?”
老周笑了,摸了摸小满的头,爷爷的手还是糙,但很暖。“能,教你添柴,教你看油花,跟你奶奶当年教俺一样。”
夕阳落在院门口的老锅上,锅身泛着暖黄的光,像被晒热了。小满看着老锅,又看了看吊柜的方向,突然觉得明天的猪油,肯定会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