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卿府自昨夜起便挂上深红长灯,在黑夜里亮如红妆。
破晓后,平素冷清的偏阁也喧闹起来,府中积灰、旧物被铜盆水洗涤一净,就连下人们都换上新的衣裳,嘴边挂着姑爷将归的消息。姜海疲倦地靠在长廊柱上,沉默、安静,默默地等待他们的再见。
天色临近晌午,外出的仆人来报,将军已至朱雀大街。府中仆人皆放下事务至庭院迎接,姜海也在其中。她被安排在偏隅一角。
太日耀眼,晒得人浑身难受。她立在光色里,脸上的雀斑、阴影、轮廓都映出一片炫白,将那片菲薄的唇渲得苍白。恍惚间,她抬头偷觑,天色湛蓝如海,白云如棉絮漂浮在天边,在风、光中拉出形状,怎么瞧都不厌。可她却立在角落里,粗鄙麻衣,神色暗淡,谁都不愿瞧上一眼。
中堂门被人推开,是李奴奴。今日的她衣着一身茉莉色长裙,缓步行于道上,所过之处有萦绕鼻息的馨香。她衣裙上的金丝勾勒出花形、珍珠缀出花蕊,迎风而闪。发髻则成双环望仙,以细带束缚成环,几枚深蓝花钿坠在环下。
她立在红门前,傅粉薄淡,神色欣忭。
府外,锣鼓声、呐喊声由远及近,每一声都落在姜海的心里,仿佛要将她内心最后一点尊严敲碎。
“杨都伯已至。”有人扯着嗓子在门外喊。
沉重红门被人推开,人声沸腾如茗器具,人头攒动。举着牌匾的人立在两侧,锣鼓队伍紧随其后,光耀刺眼,可她还是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了他,因为他径直奔向了李奴奴。
杨矩立在那里,面颊微瘦,眉型自然,肤色如麦,筋肉匀称,衣着一身无纹黑袍,言辞沉稳,不再似多年前那般浮躁、稚嫩了,只有那双眼睛和曾经一般,烨烨生辉。
姜海就抬头看了一眼,就再也看不清,一切像是被水模糊了,全身心都沉入湖泊里。酸楚、揪心、窒息……一股脑地从心口往外蔓延,浸入四肢百骸。
她深深低着头,不敢多瞧,一颗颗的玉珠沾湿衣袂。她咬紧唇齿,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
杨矩一入门,入眼便是盛装等候的李奴奴,心中欢喜雀跃,快步迎她。
“小姐,我回来了。”杨矩目光温柔,轻轻捧起她的指尖。
“你终于回来了。”她赧红脸,长睫扑扇,楚楚动人,“都说了,不必唤我小姐,唤我阿奴就好。”
杨矩温柔一笑,摸她的头,疼惜地抚摸她,应:“好,就如你所言。”
“父亲还在内堂等你,你跟我一起去。”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他。
他亦笑,正欲跟着她一同往内堂去,却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感觉——期待、失落、心碎……那是无数复杂情绪揉在一起的目光。他在人群内寻觅,最后在角落瞧见了那个低头的仆人,一身粗鄙麻衣,消瘦落拓,碎发从发髻中脱出许多,看不清是谁。
“怎么了?”李奴奴疑惑,循着他的目光瞧见了立在角落里的姜海,笑容僵住。
“没什么,恍了一下。”
李奴奴浅笑:“是不是路途太累?等会儿我令下人为你沐浴更衣。这几年府中进了不少新人,其中一人恰是你们广安人。说不定你们二人还认识呢?”
“我在广安那边没什么熟人。”他说笑着摇头,领着她走在前方。
她们二人入了正堂,阿花替他们合上门扉。
人群散开,仅留姜海一人立在原地不动,直到阿花轻拍她的肩,紧绷的身躯才轻微一颤,缓过神来。登时,一双通红、湿润的眼眸抬了起来,瞧得阿花心里直疼。
“走,我们回去。”
“好。”她用尽全力才堪堪吐出这么一个字,泪水无声,但流满面。
*
本该晴空万里的天气,在临近酉时暗了下来。
太日藏在厚重的黑云后,使劲攒着身子,在灰蒙蒙的天里洒下金色光柱。待风起,尘埃如萤火,在光芒里闪烁不停。须臾,狂风大起,光柱消散,将天地都蒙上灰纱,府中落帘则在风中狂舞,发出阵阵啸声。
杨矩在汤沐地脱下外衫,微蹙的眉头久久不松。刚才在内堂里光禄卿说过的话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心中不经烦闷。他坐在屏风外,沉默不言,压根没发现忙碌的姜海。
姜海立在屏风后,一缕碎发从发髻里脱出来,垂在白皙的颈脖上,不禁被澡桶里的水汽惹得满脸湿。她一桶又一桶地往澡桶里倒水,还不时地伸手试探温度。直到水满,她才对着坐在屏风外的杨矩低声喊:“将军,热水已为你备好。”
她退出屏风,安静地立在一边,低着头,不敢看他。
杨矩没回应,还在沉思。
“将军?水已备好。”姜海又试着轻声喊。
“嗯?”他从中缓过神,颔首,“好,你就守在门外,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应。”姜海往后退,就要转身离开,却听杨矩一声喊,“等一下。你……”他的声音迟疑不决,有不可置信,“转过头来。”
“将军,是还有什么吩咐吗?”姜海转过身来,语气颤动,仍低头,额前碎发遮住她的眉眼。
“抬起头。”他的声音里有急切。
“奴婢不敢。我们这些下人,怎能直视将军?”她的声音弱了下来,隐有哭腔。
“我令你抬起头来!”
杨矩急切更盛。他的尘封已久的地方又响起了那道轻灵的声音,像是低俯在他耳边,有说不尽的耳语与低吟。他没有忘!他不敢忘。他曾经答应过她、许诺过她……也曾在梦里多次回到她身边,可他违背了诺言,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他没能做到……他想见他,可他更害怕见她……
姜海仍没有抬起头,只用那双手将衣裙抓得死死的。
“抬起头来!我令你抬起头来!”他的声音里逐渐有了愤怒。
“将军,风雨将至,若是错过了沐浴的好时候,就得重新热水,这会浪费将军的时间。奴婢还有些事,就先行告退……”姜海含糊其辞,语速极快。她想逃离这里,连忙后退,生怕与他对视。
“姜海。”本该愤怒、惶恐的声音消失了,只有那么一句轻声的呼唤,浅淡,却扣入心弦,“是你吗?”他的声音里也有了哭腔。他一把抓住姜海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你……不肯见我吗?”
姜海的步伐戛然而至,全身剧震,青丝无风轻颤。
屋外狂风猛啸,将紧闭的门扉吹得躁动不安。窗棂的缝隙会里发出嗡嗡的低吼,惊醒屋中死寂。
她没说话,一点眼泪滴落在杨矩手上。一瞬间,他像是触碰到什么,惊愕地缩手。这时,她抬起头,露出那双通红的眼,努力睁着不让自己眨,可泪水还是如无根之泉一般涌出,将她的脸庞沾湿,将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
这一眼饱含她的思念、爱恋,还有不解、害怕。
“阿矩。”她注视着他,许久才喊出他的名字。
“阿海……”他闪躲,不仅是松开的手,还有他的目光。
姜海本燃起期盼的心如柴灰般熄灭。她不可置信地瞧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明明那样熟悉,却令她感到陌生。她嗫嚅许久,才说出一句让人心里生冷的话:“你既然不敢看我,又何必念我?”她的语气乃至身体都在抖。
“没有,我没有不敢看你……”他惊慌狡辩,却苍白无力,“只是……只是……”他语无伦次,半晌拼不出完整句词。
“只是什么?”
“只是许久未见了,所以再见时有些陌生,故才生疏。”
她不答,就用那双言辞难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带着倔强、不甘。她心里已明白,他的抉择。
“不必自欺欺人了,阿矩。”她收回目光,紧闭双眼。再待她睁开时,她的眼睛似熄灭的烛,仅剩瞳孔里一点漆黑,“你还是和从前那般,藏不住事,什么都挂在脸上。”
“你变了好多……”他眼眶通红,却不知从何说起,“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成为府中丫鬟?”他有好多疑惑。
“怎么?是没能想到我会衣着丫鬟的衣裳,磨得这一手老茧?还没想到我会出现在你面前?还是没想到我会与你再见面?”她冷笑一声。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矩摇头否认。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似乎忘了被捏造好的过去,现在只是个被辜负心意的女孩,“你忘了答应过我的话吗?你说过,你取得功名后会回明媒正娶!你说过……”她声音哽咽,说至言终,几乎发不出声。
杨矩的目光却显哀怨、不解:“不是你先抛弃我的吗?是你违背了诺言!是你写了那封诀别信!是你先婚嫁给了别人啊!”他从内衫取出布袋,抓出被撕得粉碎的信纸。这么多年来,信纸已发黑、生霉,字迹瞧不清,“是你先违背了誓言的啊……”他的眼神里有愤怒,“你怎么能怪我呢?你怎么要怪我呢……是你先抛弃了我啊……”
碎纸从手中掉落,被缝隙侵入的风吹得肆意,似散开的蒲公英,即使抓住一角,仍是留不住它。
姜海整个怔住,在既定的话本里,是自己先负了他,是自己先婚嫁给了他人。她怎么有资格责备他?怎么有资格怨恨他?她的泪水又无声淌下。她紧咬唇,用衣袖擦泪,老茧和麻衣将她的眼角揉得更红。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封信真的是你写的吗?”他不肯死心,心里那块石头久久没能放下,正如李奴奴所言,他还没彻底死心,“你真的嫁给了别人吗?”当他将这些话说出口时,心中似被千万刀刃割裂,强烈的刺痛感从胸膛里蔓延。
“我……”她口唇翕动,仍发不出声。
这一刻,她的心里涌现出强烈的冲动。她多想告诉他她还未婚配,还在等他,这不过是李奴奴的阴谋,可是……可是父亲还在他们手里。她紧咬唇齿,任由心中剧痛,把所有委屈都埋藏在心底。
那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跟个哑巴一样。
“你也和从前那般,藏不住事,什么都挂在脸上。”杨矩嗤笑一声,挺拔身躯忽受恶寒侵袭,怎么都站不住跟脚,“那封信果然是真的!果然是真的……”他的神色悲伤又解脱,“明明是你先抛弃的我,却要先出言怪我?凭什么?凭什么!”
姜海凝噎,默声瞧他,却再也找不到当道满眼都是她的目光 。
他还在质问、还在愤懑、还在怨恨……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看着那个她当初愿倾尽一切的男人变成这样,看着这些年的真心付诸东流,看着自己的爱与期待全都死去。
“杨矩。”她低声喊他的名字,抬起真挚、干净的眸子,问他,“倘若我未婚配、未写那封书信于你,你还会等我吗?”
“不是你先违背了誓言吗?你怎么总怪我?明明是你先啊……”他不敢直视她那双干净的眸子。抉择那一夜,他何尝没有动摇,这封被撕碎的信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姜海凄怨一笑,她已回答。
“当年确是我先对不起你。多年前,父亲外置上等锦织,请人从远处送至广安。一路奔波无虞,可临近济源却遭马贼劫杀,布匹受毁,未能按时给各布庄缴货。因此失信于人、失钱于此。父亲别无他法,只得求人,广问亲朋,无一人相助。”姜海取下发簪,将脱出的发束和粘住的青丝理顺,重新缠髻,“最后只有王商贾肯出手相助,但他有一个要求:让我嫁给他的长子王楚为妻。我父亲本不允,可家中落魄,我自愿与他成婚,填上族中窟窿,解了燃眉之急。”
“虽事出有因,却是我先违背了承诺,这不怪你,怪我。”姜海声音喑哑,“后来,父亲得朝中圣令,筹备千匹上等锦织送往宫内。父亲虽早有准备,可贼多势大,百余好手皆不是对手,终遭酉山劫去。虽库中有原料存余,可期限临近,父亲账上难以周转,不得已借印钱万两白银,虽按时缴纳布匹,但未料印钱息高,一日不同一日。不出几日,我们连变卖家产、田土抵债都还不上了,王楚也因此与我和离。”她平静了下来,“你不是问我为何在这光禄卿府吗?”
杨矩也逐渐平静,压在胸口里的石头落了地。
“至此之后,我与父亲流落街头,居无定所。后来父亲惹了风寒,病况越发严重。我走投无路,只好借着与光禄卿的关系,得小姐所救,入光禄卿府做了贴身丫鬟。”
“伯父呢?身体可还好?”
“幸小姐心善,将父亲从鬼门关中救回,修养在府上,当个闲人。若是你闲暇时,可问问小姐将父亲安置在何处,你也可与他见上一面。”
“那便好。”
姜海往后退,欠身,语气恭敬:“阿矩,现在你我身份之别有如云泥,不如过去之事就此揭过,谁也不必念着过去。
你该是那平步青云的鹰,我不过是驻足原地的喜鹊,这一生都不会离开。那些年少无知说的胡话、许下的诺言,也不必当真。你我,谁也不欠谁,谁也不怪谁……这些都不过是豆蔻里的一抹芳华、一支垂柳、一点墨晕。等雨来,什么都散了。”
杨矩终于迎上她那双干净、纯粹的目光,沉默片刻后答:“好。往者不可谏,你我不再提就是。”
“将军。热水将凉,现风大,得趁时候入浴,免得错过。” 她边说边往后退,“奴婢,告退。”
她正要推门离开,又听杨矩声音,犹豫、不舍。
“阿海。有人时你喊我将军,若无人,你还是如从前那般唤我阿矩就是。你我二人还不至于生份至此。”
她没回身,将门扉紧闭。
杨矩没得到回应,直愣愣地盯着紧闭的门扉。它虽在狂风下微颤,可屋内却安静无虞,流淌着温暖、沉闷的气息,还有弥散持续不散的桂香。他走入屏风后,脱去衣裳,露出狰狞可怖的伤口。
他泡入桶内,无声流泪、无声嗤笑,在温水里享受安逸。
*
屋外。
天色乌沉,似重重灰纱压住天宫,无论人怎么想、怎么做都冲不开。它们这一生都被囚禁在云层雾霭之下,待狂风席卷、大雨磅礴,将姜海重新理顺的发髻吹散。霎时,无数青丝在风中飞扬,似逃向远方,却被牢牢留下。
姜海立在门外,对立门扉,手放在胸前,低声回应:“好啊,阿矩。”
言尽,她仰头瞧天。这一回眸,那双清澈如海的眸子也被灰纱、狂风掀起浑浊,想是泪湿了睫,在眼里直打旋,倔强得不肯流,而后露出笑。虽无声,可见之悲切、凄厉,言词难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