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崖,如同巨兽探入海中的利爪,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沉默。崖顶之上,南兴王祇焪的行辕府邸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暗夜中反射着奢靡的光晕,与崖下漆黑翻涌、拍岸惊涛的怒海形成刺目的对比。府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觥筹交错之声喧哗,竟穿透了厚重的院墙和高耸的府门,飘散在带着咸腥水汽的夜风里。
富丽堂皇的正厅内,一场奢华的夜宴正至酣处。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映照着描金绘彩的梁柱和光可鉴人的玉石地面。年逾花甲却保养得宜的南兴王祇焪,身着绣有四爪金蟒的亲王常服,斜倚在铺着雪白海兽皮的软榻上,满面红光,眼神因酒意而略显迷离。他一手搂着一位衣衫半解、媚眼如丝的美姬,另一只手举着夜光杯,里面盛着猩红如血的珍酿。
下首两侧,数名姿容艳丽的妃嫔和歌姬正随着靡靡之音翩翩起舞,纱衣轻薄,玉体横陈,眼波流转间尽是挑逗。席间陪坐的几位心腹幕僚和郡中官员,亦是酒酣耳热,放浪形骸,谀词如潮。
“哈哈哈!好!跳得好!”祇焪看得兴起,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手将价值连城的夜光杯掷于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美姬娇笑着又为他斟满。整个厅堂弥漫着浓郁的酒气、脂粉香和一种醉生梦死的颓靡气息。厅外守卫的府卫们,早已被这经年累月的太平和府邸森严的假象麻痹了神经。值夜的靠着冰冷的廊柱打着瞌睡,巡逻的也心不在焉,脚步虚浮,只盼着快些换岗。在他们看来,在这南兴郡,南兴王便是天,谁敢来此造次?
变故,便在这极致的奢靡与松懈中,如同雷霆般骤然降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行辕那两扇厚重包铜、象征着无上威严的朱漆府门,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撞得向内轰然倒塌!碎裂的木屑和扭曲的铜饰四散飞溅!
“杀——”
震天的、混杂着滔天恨意与贪婪兽性的咆哮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靡靡的丝竹!数百条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踏着倒塌的府门,挥舞着雪亮的刀斧鱼叉,狂吼着冲了进来!为首者,正是独目凶光毕露的泚龙,以及浑身散发着冰冷杀气的萧望屿和状若疯魔的白乘风!
“什么人?!”
“护驾!快护驾——”
“海盗!是云螺岛的海盗杀进来了!”
短暂的死寂后,行辕内瞬间炸开了锅!醉醺醺的守卫们从瞌睡中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抓身边的兵器,却被如狼似虎扑来的复仇者和海盗瞬间砍翻!歌姬舞女们发出凄厉的尖叫,花容失色,四散奔逃,打翻了精美的器皿,佳肴美酒泼洒一地,奢华的宴会瞬间化作了极致的混乱与恐慌!
“啊!”南兴王祇焪脸上的醉意和红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化作一片死灰般的惨白。他惊恐地看着如同潮水般涌入、见人就砍、见物就砸的凶徒,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一把推开怀中的美姬,连滚带爬地想往软榻后躲藏。妃嫔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挤作一团。
“老贼!你的好日子到头了!”白乘风一眼就看到了那身显眼的蟒袍,双目赤红,如同疯牛般撞开挡路的桌椅和尖叫的侍女,手中厚背长刀带着凄厉的破风声,直扑向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祇焪!
“保护王爷!”几名还算忠心的侍卫嘶吼着扑上来阻拦。
“挡我者死!”白乘风状若疯虎,刀光狂舞,血光迸溅!几名侍卫顷刻间便倒在血泊之中
眼看白乘风的刀锋就要劈到面门,祇焪吓得裤裆一热,腥臊味弥漫开来,失声尖叫:“饶命!好汉饶命!本王……本王与尔等无冤无仇啊!”
“无冤无仇?!”白乘风的刀停在半空,刀刃几乎贴着祇焪的鼻尖,他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指着祇焪的鼻子破口大骂,“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荆城海商白乘风!你纵容斩蛟门那帮畜生,打着你的旗号,在港口横行霸道!盘剥商旅!强征暴敛!多少兄弟被他们逼得倾家荡产,跳海自尽!我妻儿老小……我妻儿老小就是被展岐那狗贼逼死的!你说无冤无仇!这血海深仇,今天老子就用你的狗头来祭奠!”
“斩蛟门?展岐?”祇焪一脸茫然和惊恐,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些名字,他慌乱地摆手,声音带着哭腔,“误会!天大的误会啊!本王……本王深居王府,一心只为圣朝牧守一方,体恤民情!对那斩蛟门所作所为,实……实不知情啊!定是……定是下面的人欺上瞒下!本王……本王也是被蒙蔽的啊!好汉明鉴!明鉴啊!”他涕泪横流,极力辩解,试图撇清干系。
“放你娘的屁!”白乘风怒发冲冠,看着祇焪那副虚伪推脱的嘴脸,心中积压的滔天恨意再也无法抑制,“死到临头还敢狡辩!老子这就送你下去向我妻儿赔罪!”他怒吼一声,眼中凶光暴涨,手中长刀高高举起,带着千钧之力,朝着祇焪那颗保养得油光水滑的头颅狠狠劈下!
祇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骤然响起!一点寒星如同毒蛇般从厅外激射而入,精准无比地撞在白乘风劈下的刀脊之上!
巨大的力道震得白乘风手臂发麻,刀锋一偏,擦着祇焪的耳朵狠狠劈在旁边的描金柱子上,火星四溅,入木三分!
“什么人?”白乘风又惊又怒,猛地转头看向厅外。
只见行辕大门处,火光映照下,一个身形瘦高、面容阴鸷、眼神如同毒蛇般冰冷的中年男子,正带着黑压压一大片手持利刃、杀气腾腾的斩蛟门精锐,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正是斩蛟门门主——展长空。
“王爷勿惊!展长空救驾来迟!”展长空声音阴冷,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瞬间锁定了厅内制造混乱的萧望屿、白乘风等人。他之前接到码头分舵侥幸逃出的小厮拼死报信,立刻点齐门中最精锐的人手,火速驰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分舵已成火海,但总算在最后关头赶到了王府!
“展……展门主!快!快杀了这些逆贼!”祇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躲到展长空带来的门徒身后,指着白乘风等人嘶声力竭地尖叫。
局势瞬间逆转!
“结阵!保护王爷!杀光逆贼!”展长空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斩蛟门精锐立刻结成战阵,刀光如林,杀气腾腾地向着厅内反扑过来!他们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远非刚才那些仓促抵抗的王府侍卫可比。
“是展长空!”独目泚龙仅剩的独眼闪过一丝凝重,他怒吼一声,“兄弟们,抢到多少算多少!别恋战!往码头撤!”他深知此刻硬拼只有死路一条,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同时挥舞着弯刀,凶悍地迎向扑来的斩蛟门人,试图为手下争取撤离时间。
萧望屿和白乘风也立刻反应过来,招呼着还能战斗的海商盟兄弟和海盗们,边战边退。然而,展长空带来的精锐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住他们。狭窄的厅堂和庭院瞬间变成了残酷的绞肉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复仇者和海盗们虽然悍勇,但面对数倍于己、配合默契的强敌,立刻陷入了苦战。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之中。
“泚龙大哥小心!”萧望屿眼尖,看到展长空如同鬼魅般绕过混战的人群,手中一柄细长如蛇的分水刺,悄无声息地刺向正与两名斩蛟门高手缠斗的独目泚龙的后心!
萧望屿想也不想,猛地将手中一把夺来的腰刀当作投枪掷出,同时合身扑上!
“当!”腰刀撞偏了分水刺,但展长空手腕一抖,毒蛇般的刺尖还是在泚龙左肋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呃啊!”泚龙痛吼一声,踉跄后退,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萧望屿已冲到近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泚龙,手中剔骨尖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扎向展长空面门!逼得展长空不得不回刺格挡。
“泚龙大哥!”白乘风看到泚龙重伤,目眦欲裂。他挥刀砍翻一个挡路的斩蛟门徒,冲到萧望屿和泚龙身边。看着泚龙肋下那恐怖的伤口和迅速流失的生命力,再看看周围越来越少的兄弟和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白乘风眼中闪过一丝悲怆与决然。
“萧老弟!”白乘风猛地抓住萧望屿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萧望屿,“泚龙大哥受伤了!你力气大!背上他!快走!我……给你们断后!”
“白兄!要走一起走!”萧望屿嘶吼着,不肯松手。
“放屁!”白乘风猛地一把推开萧望屿,脸上是豁出一切的疯狂笑容,他指着自己心口,又指了指地上死去的兄弟和远处祇焪那张惊恐扭曲的脸,“我白乘风的仇,还没报干净!这老贼还活着!我妻儿在天上看着呢!今天,老子就是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替我多砍那老贼几刀!”他猛地转身,对着残余的、浑身浴血的兄弟们吼道,“还能喘气的!跟老子留下!护着萧望屿和泚龙大哥冲出去!”
吼声如同垂死雄狮的咆哮!白乘风挥舞着卷刃的长刀,状若疯魔,带着一群同样抱定死志的海商盟兄弟,如同扑火的飞蛾,悍不畏死地反身冲进了汹涌而来的斩蛟门人潮中!用血肉之躯,硬生生为萧望屿他们撕开了一道短暂的血路!
“白兄!”萧望屿目眦欲裂,热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他知道,这已是诀别。他不再犹豫,牙关紧咬,猛地将因失血过多而意识模糊的独目泚龙背到背上,用撕下的布条死死捆住。他最后看了一眼白乘风那在刀光剑影中奋力搏杀、渐被淹没的佝偻却无比高大的背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转身向着码头方向,发足狂奔!
沿途仍有零星的斩蛟门徒和惊醒的王府侍卫阻拦,萧望屿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手中那柄伴随他复仇的剔骨尖刀化作索命的寒光,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他背着沉重的泚龙,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冲回码头!
当萧望屿浑身浴血、背着奄奄一息的泚龙,带着仅存的十余名伤痕累累的海盗和商盟兄弟,终于冲破最后一道阻拦,跌跌撞撞地冲到码头时,身后追兵的呐喊和火把的光芒已经迫近!
停泊在浅水区的三艘“血锚”快船上,留守的海盗早已升起了半帆,焦急地等待着。看到萧望屿他们浑身是血地冲来,船上立刻放下几条小舢板接应。
“快!快上船!”二当家濑狼站在船头,挥舞着手臂嘶吼,他脸上也带着伤,显然刚才岸上的混乱也波及了码头。
萧望屿背着泚龙,在兄弟们的搀扶下,几乎是滚上了摇晃的舢板。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跳上船。追兵的火把和喊杀声已至岸边,箭矢开始零零星星地射来,钉在船舷上噗噗作响。
“起锚!快开船!”濑狼厉声下令。
沉重的铁锚被绞盘哗啦啦拉起,巨大的船帆在夜风中猛地鼓胀起来!三艘快船如同离弦之箭,借着强劲的海风,迅速驶离了燃烧着冲天大火、如同地狱般的荆城港码头。岸上,斩蛟门徒不甘的怒吼和箭矢破空的尖啸声,渐渐被汹涌的海浪声吞没。
船舱内,昏暗的油灯下,挤满了惊魂未定的家眷和受伤的兄弟。鱼姑娘一直死死抱着那个钱袋,蜷缩在角落,脸色苍白如纸。当看到舱门被猛地撞开,萧望屿背着浑身是血的泚龙踉跄进来时,她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猛地站起身扑了过去。
“萧大哥!”她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手想去触碰萧望屿脸上的血迹,又怕弄疼了他。
萧望屿疲惫至极,几乎站立不稳,只是对着鱼姑娘,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血污的笑容,哑声道:“没事……我们……出来了……” 话音未落,身体便是一晃。旁边的海盗赶忙接过他背上气息微弱的泚龙。
鱼姑娘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她紧紧抓住萧望屿冰冷粘腻的手,仿佛抓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然而,这短暂的庆幸并未持续多久。
独目泚龙被安置在船舱一角简陋的床铺上。他肋下的伤口深可见骨,失血过多,脸色灰败如金纸,仅剩的独眼也失去了往日凶悍的光彩,变得涣散。随船的老海盗懂些粗浅的包扎,看着那恐怖的伤口也只是摇头。
“大……大哥……”濑狼半跪在床前,声音哽咽。
泚龙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在濑狼脸上,又艰难地转向旁边沉默伫立、浑身浴血的萧望屿。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的气音:“兄……弟们……都……出来了?”
濑狼沉重地摇头:“只……只出来一小半……白乘风他……”
泚龙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悲怆,他费力地抬起一只沾满血污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濑狼连忙握住。
“云……云螺岛……交……交给你了……”泚龙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带……带兄弟们……活下去……报……报仇……”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萧望屿身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托付,“萧……萧兄弟……谢……谢了……可惜……没能……宰了那……老贼……” 话语未尽,那只被濑狼握着的手猛地一沉,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船舱内一片死寂,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单调声响和压抑的啜泣。
濑狼紧紧握着泚龙冰冷的手,沉默了许久。他缓缓站起身,脸上所有的悲痛瞬间被一种冰冷的狠厉所取代。他环视船舱内幸存的海盗们,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大哥……走了。从今往后,云螺列岛的血锚船队,由我濑狼当家!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血债,必要用血来偿!”
海盗们沉默着,眼中燃烧着仇恨和嗜血的火焰,齐齐单膝跪地,用行动表示了效忠。
萧望屿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疲惫地闭上双眼。脸上混合的血污早已干涸结痂,如同戴上了一副狰狞的面具。荆城的冲天火光似乎还在眼前燃烧,白乘风最后决绝的背影和泚龙死前的不甘仿佛就在耳边。背上似乎还残留着泚龙沉重的分量和渐渐冰冷的温度。
北通港……那个对鱼姑娘承诺过的、或许能找到她根系的归处,在无边的黑暗怒海和浓重的血腥气息中,变得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而遥不可及。前路只有茫茫大海和深不见底的仇恨。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