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靡的夜宴气息尚未完全散尽，便被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彻底覆盖。南兴王祇焪的行辕正厅，此刻一片狼藉，如同被群兽蹂躏过。碎裂的琉璃灯盏、倾倒的珍馐佳肴、泼洒的猩红酒液与暗红粘稠的人血混杂在一起，在地面织就一幅诡异而残酷的抽象画。描金绘彩的梁柱上溅满了血点，几处刀劈斧砍的痕迹触目惊心。空气里，甜腻的脂粉香、浓烈的酒气、刺鼻的血腥和皮肉焦糊的味道交织弥漫，令人作呕。
斩蛟门的黑衣门徒们如同沉默高效的工蚁，正在厅内厅外迅速清理战场。尸体被粗暴地拖拽出去，在地毯上留下长长的、暗红的拖痕。破碎的器物被扫到角落。他们动作麻利，眼神冰冷，对眼前这片刚刚经历屠杀的修罗场早已司空见惯。只有偶尔踩到未干的血泊发出的黏腻声响，和拖动重物时沉闷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大厅首位，那张铺着雪白海兽皮的软榻上，南兴王祇焪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软泥，瘫坐其中。他身上的四爪金蟒常服沾满了酒渍、菜汤和不知是谁的点点血迹，华丽的纹饰被污秽掩盖，显得格外讽刺。那张保养得宜、平日里红光满面的胖脸，此刻一片惨白，松弛的皮肉耷拉着，嘴唇不住地哆嗦。眼神涣散空洞，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地毯上那片最浓稠的血迹，仿佛魂魄早已随着方才那柄差点劈开他头颅的钢刀一同飞散。大半生养尊处优、在蜜罐里泡大的亲王，何曾经历过如此刀锋舔血、命悬一线的恐怖？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已将他彻底击垮，身体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沉重的脚步声踏着未干的血渍，由远及近。斩蛟门主展长空大步流星地走进厅内，他那身玄色劲装上也沾染了不少血污，更衬得他面容阴鸷，眼神如淬寒冰。他径直走到软榻前，对着失魂落魄的祇焪躬身行礼，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禀王爷，贼寇大部已剿灭，尸首正在清理。只余少量残匪趁乱乘船逃窜。卑职已严令门下，即刻起日夜加强港口码头巡查，增设暗哨，广布眼线。一旦发现其踪迹，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祇焪依旧瘫坐着，对展长空的话置若罔闻。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焦点地移动一下，仿佛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偶，只有胸膛还在微不可察地起伏。
“王爷？”展长空微微抬了抬眼，目光落在祇焪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声音提高了几分。
就是这声呼唤，如同火星溅入了滚油！
瘫软如泥的祇焪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爆发出一种被极度惊吓后的、扭曲的狂怒！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肥胖的身躯竟从软榻上弹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抽向展长空的脸颊！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死寂的大厅里如同惊雷炸响！力道之大，打得展长空猝不及防，头猛地一偏，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连束发的带子都松开了几缕。
“混账东西！”祇焪的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利扭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展长空脸上，他指着展长空的鼻子，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斩蛟门这群无法无天的混账！平日里打着本王的旗号，在港口、在街市、在商行！盘剥克扣，敲骨吸髓！弄得天怒人怨，民怨沸腾！这下好了！报应来了！这帮被你们逼得走投无路的贱民，勾结海上的亡命徒，差点……差点就要了本王的性命！都是你们这群祸害！”
祇焪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后怕都倾泻到眼前这个“罪魁祸首”身上。他完全忽略了，就在片刻之前，正是这个“祸害”及时赶到，才将他从白乘风的刀下救了出来。
展长空缓缓地、缓缓地转回被打偏的头。他没有立刻去捂火辣辣的脸颊，只是用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暴怒失态的祇焪。那眼神深处，最后一丝伪装的恭敬如同薄冰般碎裂、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赤裸裸的、冰寒刺骨的阴鸷和……鄙夷。脸颊上的红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着实没想到，这个平日里被他视作踏脚石的酒囊饭袋，竟敢对他动手。
祇焪被展长空这从未见过的阴冷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但被恐惧支配的狂怒仍未平息，他继续指着展长空唾骂，试图用更高的音量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听着！从今往后！你们斩蛟门在外面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少他娘再扯上本王的大旗！本王的名声，都被你们这群下三滥的玩意儿败坏了！若再让本王听到一星半点你们打着本王旗号作恶的风声……”他喘着粗气，色厉内荏地吼道，“本王……本王定不轻饶！定要奏明圣帝，将你们……将你们连根拔起！”
“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而怪异的笑声，突兀地从展长空喉咙里溢出。他不再躬身，反而缓缓地、一寸寸地挺直了腰背。那一直刻意在祇焪面前保持的、象征屈从的微驼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岳般的挺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笑声在空旷血腥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和嘲弄。
“你……你笑什么？！”祇焪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那点虚张声势的怒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展长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再看祇焪那张愚蠢而惊恐的胖脸，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厅内肃立的斩蛟门心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穿透了血腥的空气：
“来人。”
两个一直按刀侍立在厅门阴影处、身着斩蛟门玄色劲装的彪悍门徒，闻声立刻上前半步，躬身待命。
“王爷受惊过度，神思恍惚。”展长空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送王爷回寝殿‘安歇’。好生‘伺候’，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 他特意在“安歇”和“伺候”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是！门主！”两名门徒齐声应道，声音冰冷，毫无感情。
他们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猛地攫住了祇焪的手臂！动作粗暴，没有丝毫对待亲王的尊重。
“大胆！放肆！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本王！”祇焪这才如梦初醒，巨大的惊恐瞬间淹没了他。他拼命挣扎，肥胖的身体在两名孔武有力的门徒手中却如同待宰的羔羊，徒劳地扭动着。他尖声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展长空！你反了！你敢对本王不敬！本王要诛你九族！”
两名门徒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像拖拽一件货物般，强硬地架起挣扎不休的祇焪，拖着他往内厅通往寝殿的回廊走去。祇焪的咆哮和咒骂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尾音，很快便被厚重的门扉隔绝。
展长空这才缓缓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抹去嘴角一丝被掌掴时可能咬破口腔渗出的血迹。他看着指尖那点猩红，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冷酷所取代。他转过身，面对着厅内所有肃立的斩蛟门核心成员，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狂热和决绝：
“传令！斩蛟门所有在册门徒，即刻集结！目标——荆城城防大营，黑鳞卫驻地！”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凶狠、或激动、或狂热的脸庞，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铁锤砸下：
“点燃烽火，发出‘蛟龙出海’信号！命我门安插在黑鳞卫中所有弟兄，即刻动手！里应外合，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天亮之前，给我拿下黑鳞卫大营！掌控荆城城防！”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细长如蛇的分水刺，冰冷的锋刃在残存的灯火下反射出幽蓝的寒光，直指厅外沉沉的夜空：
“旗号——‘女帝昏聩，南兴当立’！”
“女帝昏聩，南兴当立！”
“女帝昏聩，南兴当立！”
短暂的死寂后，狂热的呼喊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厅！斩蛟门徒们眼中燃烧着野心和嗜血的光芒，他们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混乱的荆城，失控的南境，正是他们蛟龙出渊，搅动风云的最好时机！
被押回奢华寝殿的祇焪，被粗暴地掼在冰冷的地板上。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沉重的门闩落下，发出令人绝望的声响。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惊恐扭曲的脸。
“放我出去！展长空！你这乱臣贼子！本王宁死也不会做你的傀儡！不会污了祇氏皇族的清名！”他疯狂地拍打着紧闭的殿门，嘶声力竭地咒骂着。
门外，只有斩蛟门徒如同石雕般沉默的守卫身影。
殿内巨大的铜镜，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模样。祇焪看着镜中的自己，再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斩蛟门徒集结出发的呼喝声和远处隐隐响起的、象征行动的尖锐哨音，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他。
他明白了。
他不再是牧守一方的亲王。
从此刻起，他已是展长空手中一枚金光闪闪、却身不由己的——傀儡王印。
荆城，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洗劫的港口重镇，还未来得及舔舐伤口，更深沉的夜幕下，另一场足以撕裂整个南境的叛乱狼烟，已被展长空亲手点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