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翰林院偏殿。
林绡刚擦完算盘,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脚步。
“林公子,请——”
两名小太监一左一右,躬身却不容拒绝。
轿子是蓝呢小轿,四角缀着鎏金铃铛,一路晃进宫墙深处,铃铛响得像催命鼓。
林绡心里打鼓:“殿试不是后日吗?这轿子咋比考卷来得还早?”
暖阁里炭火噼啪,皇上没穿龙袍,只着家常青衫,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算盘。
“朕听过你‘第七名’的算盘声,今儿想听你讲讲黄河。”
林绡跪得笔直,嘴皮子却像开了闸:
“黄河苦,百姓更苦,火耗三成,百姓就得饿三成。”
皇上轻笑,“那朕若让你闭嘴,你饿不饿?”
一句话,暖阁瞬间比外头雪还冷。
戌时,小太监递来一只锦盒。
盒里躺着两样东西:
一块金镶玉牌,上书“忠直之臣”四字;
一封折子,却是一道密令:
“殿试策问,须以‘民力可借,官帑不可缺’为主旨,违者,以妄议国政论处。”
金镶玉牌冰凉,折子却烫手。
林绡攥着两样东西,心里像被算盘珠子来回拨弄:
“这是要我唱赞歌,还是要我闭嘴?”
夜里,御膳房小太监摆了桌私宴。
酒过三巡,太监压低嗓子:
“林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皇上要的是稳,不是清。
你揭漕弊,揭得好,可再揭下去,揭的就是皇上的脸面。”
林绡把酒盏往桌上一磕,“脸面和肚皮,哪个重要?”
太监笑而不答,只把金镶玉牌往他面前推了推,
“收了它,你就是皇上的‘忠直之臣’;不收,明日殿试,你兴许连笔都拿不稳。”
翰林院偏殿,青灯如豆。
林绡把算盘摆在案上,珠子拨到一半却停住。
左思右想,他写下两行字:
“效忠——河不清,民不饱;
真相——河清了,官不安。”
字写完,算盘珠子却怎么也合不上。
他干脆把算盘往怀里一揣,“老子先睡一觉,明儿再决定唱哪出戏!”
子时,老太监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壶热酒,一壶凉水。
“热酒暖身,凉水醒脑,公子自选。”
林绡接过热酒,老太监却按住他手:“喝了热酒,就得说热话;喝了凉水,就得说冷话。皇上要听哪句,公子心里得有数。”
林绡把酒壶往桌上一放,“我选——先醒脑子,再说真话。”
老太监眯眼一笑,“好,有骨气,可骨头太硬,容易折。”
十四夜,林绡独自走在皇城根下,雪没脚踝,脚印却深。
他想起老娘的饺子,想起嵩阳书院的钟声,想起二十七万户的哭声,心里像被算盘珠子来回拨弄:
“唱赞歌,我活得舒坦,可黄河还是黄河;
唱真话,我兴许掉脑袋,可黄河能清。”
他抬头看天,雪落在脸上,像替二十七万户给他擦泪。
卯正,御书房。
皇上没穿龙袍,只披狐裘,手里还是那枚玉算盘。
“林绡,朕再问你最后一次,殿试策问,你写哪句?”
林绡跪得笔直,声音却像算盘珠子落地:
“臣写——民力可借,官帑不可缺,但火耗必须清,仓廪必须实,黄河必须清!”
皇上眯眼,玉算盘在指尖转了一圈,“好,有胆。可你有几条命?”
林绡抬头,“一条,但这条命,是二十七万户给的,臣不敢私用。”
皇上沉默良久,最后挥了挥手:“去吧,殿试见真章。”
亥时,林绡踉跄走出御书房,雪已停,月色如洗。
他怀里揣着那枚金镶玉牌,也揣着那封密令,却像揣着两块冰。
他轻声一句:“河清之日,再来谢恩;河不清,再来请罪。”
月光下,他的背影被拉得老长。
雪已停,风却卷着残雪往脖子里钻。
他贴着宫墙走,影子被宫灯拉得老长,怀里两块“冰”——金镶玉牌贴着胸口密令贴着脊梁,一冷一热,把他夹在中间。
他低声骂了句娘:“老子是来考状元的,不是来选‘忠’还是‘奸’的。”
刚拐过回廊,一个小太监猫着腰凑过来,手里托着一只墨漆小盒,盒子轻得像空。
“林公子,贵人吩咐,殿试前再看一眼,免得您走错门。”林绡打开盒子,里头只有一张薄纸,
纸上寥寥八字:“河清,人活;河浊,人亡。”
字迹瘦劲,像刀刻在骨头上。
林绡指尖一颤,把纸揉成团塞进袖子,心里却像被刀刻了第二遍。
子时将至,皇城角楼下,
林绡靠着石阶坐下,怀里掏出算盘,珠子一颗颗拨过去,像在数自己的心跳。
他低声念着:“民力可借,官帑不可缺,火耗必清,仓廪必实,黄河必清……”念到最后一句,声音哽住,算盘珠子也停住。
他抬头看天,月光冷得像冰,却照得他眼睛通红:“二十七万户的命,我一条命赔不起,但一条命也压不垮黄河!”
子时整,远处传来更鼓三声,像给这场逼问画上休止符。
林绡深吸一口气,把金镶玉牌从怀里掏出,轻轻放在雪地上,雪立刻把它埋了一半。
他又把密令折成小船,放在牌上,像给它们做最后的祭品。
“明天殿试,我答我的卷,不是皇上的卷,是二十七万户的卷。”
他站起身,雪落在肩上。
宫墙外,最后一阵风吹过,吹不散他的背影,也吹不散那句低低的誓言:
“河清,人活;河浊,我亡。”
子时一刻,林绡走出宫墙,
他回头望了一眼御书房的方向,轻声一句:“明天见。”
声音轻得像雪,却重得像山。
算盘无声,只有二十七万户的心跳,在雪夜深处,
咚咚咚——
等着殿试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