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的红色尾灯在湿滑的山路间明灭闪烁,像困兽的独眼,最终被贪婪的浓雾彻底吞没。翁堵苗寨被一种突兀的、近乎僵硬的寂静所笼罩,炊烟升起,鸡犬无声,仿佛所有生灵都被那刚刚远去的警笛抽走了魂灵。然而,我指间拈着的那张泛黄旧照,却灼烫得惊人。照片背面,“民国三十六年,安秀,满月”那行娟秀却暗藏仓促的字迹,像一枚投入死水深潭的巨石,将刚刚勉强理清的线索再次搅动得浑浊不堪,波谲云诡。
“安秀……”我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那片被雾气软禁的寨子。民国三十六年,这个年份像一道深刻的烙印,烙在麻秀的悲剧上,如今,又烙在这个凭空出现的婴儿身上。
“陈警官?”阿雅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与疲惫,她敏锐地捕捉到我眉宇间未能化开的凝重,“是……还有什么不对吗?”
我将照片递过去。她的指尖在触碰到相纸边缘时微微一颤,仿佛被那经年的冰凉刺痛。“安秀?”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中布满迷惘的红丝,“我从未……从未听祖母,或是寨子里任何老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太祖母名麻秀,她的姐妹,我们刚刚才知道叫麻安……安秀?这像是……把两个名字揉在了一起?”
“或者,”我的声音沉缓,每个字都掂量着其可能的重重,“这从来就不是某个人的名字碎片,而是另一个完整的人。一个从诞生之初,就同时背负了‘安’与‘秀’两份命运的人。”
一旁的龙村长凑近细看,眉头拧成深刻的沟壑:“民国三十六年……那一年寨子里确实鸡犬不宁,邪门得很。麻秀嫂子出事前后,好像隐约是听说谁家添了丁口,但具体是哪家,是男是女,年头太久,真的记不清了。岩伯这一走……”他重重叹了口气,余音里是无尽的怅惘与失落,“知道当年那些细枝末节的老家伙,怕是彻底没了。”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室内的沉闷。是老周。
“陈队,岩伯……没挺过去。”老周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种宣告式的沉重,“但在最后时刻,他意识偶尔回光返照,又断断续续说了几个词,旁边的护士尽力记下来了。”
“是什么?”我精神一振,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一丝微弱的光。
“他反复念叨‘孩子’、‘换了’、‘崖下’……还有一句稍微连贯些的,‘秀安,苦命’。”老周顿了顿,显然也在消化这些碎片信息背后的含义,“陈队,结合我们之前掌握的,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当年被推下断魂崖的麻安,在被推下去的那一刻,可能已经身怀六甲,或者……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有没有可能就叫‘安秀’?”
孩子!崖下!换了!
岩伯临终的呓语如同几道关键的楔子,猛地钉入了“安秀”这个名字周围的空白之地,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推测轰然成形:当年的悲剧,牵扯的或许不止一代人!麻安坠崖时并非孤身,她可能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而麻秀所救所藏匿的,或许不只是妹妹麻安,还包括这个孩子?又或者,当年那场无人知晓的“替换”,其核心根本就是一个婴儿?麻安用自己的死(或被认定为死亡),替换了麻秀的女儿安秀的生?
“阿雅,”我倏地转向她,语气不容置疑,“你祖母现在情况如何?我必须立刻再见她!关于这个‘安秀’,她绝对知情!她隐瞒了最关键的一部分!”
麻婆婆没有被送回她那充满草药与陈旧气息的小屋,而是被暂时安置在龙村长家一间僻静的客房里。我们推门进去时,她正佝偻着背坐在窗边的藤椅里,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试图穿透那依旧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那双枯槁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那对终于重聚的银镯——“秀”与“安”。她的侧脸沉浸在一种极度哀伤过后的虚无与空洞里,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一具承载了太多秘密的苍老躯壳。
阿雅放轻脚步走过去,俯身,用苗语柔声低语了几句。麻婆婆缓缓地、极其迟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闪烁与抗拒,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坦然。
我没有迂回,直接拿出了那张最后的王牌,将照片递到她眼前:“麻婆婆,请您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她叫安秀。这张照片拍摄于民国三十六年,背面写着‘满月’。”
照片递出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麻婆婆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僵住。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照片上那个模糊的婴儿影像,仿佛要将其看穿。干瘪的嘴唇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窒息的声响。先前见到银镯时她激动落泪,但远不如此刻这般——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震颤,是守护了一生的最大秘密被骤然撕开外壳时的惊骇与崩溃。
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深陷的眼眶中滚落,砸在她枯瘦的手背上,砸在那对冰凉的银镯上。
“安秀……我的……苦命的……囡……”她的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抠挖出来。
“您的女儿?!”阿雅如遭雷击,失声惊呼,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奶奶!您……您从未说过!您还有过一个女儿?!那我阿爸他……”
麻婆婆紧闭双眼,泪水却奔涌得更凶。“民国三十六年……生的……那时候,天都要塌了……我自己……就像灶膛里快要熄掉的灰,怎么护得住她……麻安……我那苦命的妹妹……她那时刚没了自己的孩子……肚子里……心里……都是空的……我就……我就把安秀,偷偷塞给她……求她带着走……骗所有人,说我的囡……生下来就没气儿了……”
真相如同被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猛烈地喷发出来!
原来,“双生姐妹,一死一活”——那“死”去的,或许是麻安自己早夭的骨肉(或是另一个被牺牲的孩子),而“活”下来的,则是麻秀冒死生下、却不得不托付给妹妹的秘密女儿——安秀!岩伯喃喃的“换了”,其深意竟残酷至此!被换掉的不仅是双胞胎姐妹的身份与命运,还有一个婴儿的人生!麻安带着姐姐的女儿,以“母亲”的身份活了下去,而麻秀则承受着“丧女”之痛,独自在寨子里煎熬。
“所以,安秀……她其实是您的亲生女儿,是由麻安姨婆抚养长大的?”阿雅的声音颤抖着,努力在这令人窒息的血缘迷宫中理清头绪。
麻婆婆艰难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那颗头颅有千钧重。“安……她替我养大了安秀。她把我的囡,当成了她自己的……她把所有的恨……对那些逼死外婆(麻秀母亲)、害得我们骨肉分离的人……全都灌给了安秀……她们后来离开了寨子,去外面讨生活……安秀那孩子,像她姨,性子比她姨更烈……知道所有往事之后,那恨……烧得比山火还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彻底贯通,闪耀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为什么麻安能那么顺利地以“麻婆婆”的身份签署那份关键的征地合同?因为她身边有一个最得力的、拥有着与麻婆婆及麻安本人极为相似容貌的“女儿”——安秀!这个更年轻、更不易引人怀疑的安秀,完全可以利用这种血缘带来的相貌相似性,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成为麻安实施复仇计划最隐蔽的触手!甚至,极有可能,亲自去省城与赵建军接触、最终在合同上签下“麻安”名字的,根本不是年老的麻安本人,而是这位心思缜密、行动力更强的——安秀!
而阿贵?他极可能是麻安后来收养的、用于执行危险任务的棋子,或者是安秀同母异父的兄弟(如果麻安后来另有情缘)?他口中那个下达指令的“姐”,其真正指向,或许从来就不是麻安,而是这位隐藏更深、可能是所有行动真正核心的策划者——安秀!
吴法师指甲缝里那来自断魂崖顶的罕见花粉?阿贵去过,那么对母亲(麻安)和姨母(麻秀)的过往恩怨了如指掌、对断魂崖一带必然更为熟悉的安秀,怎么可能不将其作为秘密的据点?那里地势险要,人迹罕至,正是藏匿秘密、酝酿风暴的绝佳之地!
“安秀现在在哪里?”我逼近一步,声音压抑着紧迫,感觉自己终于触及到了这个巨大漩涡最深处、那最黑暗冰冷的暗流核心。
然而,听到这个问题,麻婆婆的反应却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她脸上那种哀伤与坦然的表情骤然被一种极致的、近乎扭曲的恐惧所取代!她猛地向前一扑,枯瘦如鹰爪的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不!不……不要找她!走了!都走了!恩怨了了!全都了了!求求你……官家……别再挖了!别再找她了!”她嘶哑地尖叫,情绪彻底失控,身体剧烈颤抖,眼看就要晕厥过去。
阿雅吓得连忙抱住她,用苗语急切地安抚,一边无助地望向我。
麻婆婆这突如其来的、极度恐惧的反应,比任何答案都更令人心惊。它清晰地表明,“安秀”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绝非仅仅是一个历史的知情者或简单的复仇执行人。她意味着更深的危险,更不可控的力量,以及麻婆婆宁死也要守护的、另一个更恐怖的秘密。
看来,从这位身心俱疲的老人这里,已经无法得到更多了。安秀,这个名字成为了盘旋在翁堵苗寨上空最终极的谜团与幽灵。她是这一切的真正主脑吗?她如今潜藏在何方?她是否就像她的母亲与姨母一样,拥有着一张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却又足以隐入茫茫人海而不留痕迹的面孔?麻婆婆那撕心裂肺的恐惧,究竟是在保护安秀,还是在恐惧她?
我退出那间令人窒息的房间,立刻接通老周的电话,语速快而清晰:“老周,重点目标出现:安秀,女,约七十余岁,外貌可能较实际年龄显年轻或善于伪装。初步判断其为麻秀亲生女儿,由麻安抚养长大。高度怀疑其是系列案件的核心策划与联络人。优先级提升至最高!立刻重新筛查与赵建军、十年前遇害草药商有关的所有社会关系,尤其是女性联系人!增派人手,扩大对断魂崖区域的搜索范围,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长期居住点、储藏点或隐秘路径!我要知道这个安秀的一切!”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最后的炊烟也已散去,墨色的山峦与浓雾融为一体,将苗寨紧紧拥抱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表面上看,案件已然告破,凶手落网,真相大白。但我深知,那个名叫“安秀”的女人,就像一枚被投入命运深潭的石子,看似悄无声息地沉没,实则早已搅动了最深处的淤泥,唤醒了更庞大、更狰狞的阴影。她代表着一份跨越三代、被仇恨精心喂养而扭曲生长的传承,这份怨念真的会随着麻安的被捕而消散吗?还是早已借由安秀之手,渗透进了更广阔、更不可知的现实之中,正等待着下一次,更冷酷的爆发?
我坐回案前,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结案报告。目光扫过“案情结论”一栏,沉吟片刻,我最终缓缓地、用力地在那末尾,画上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几乎要戳破纸面的问号。
在这个触目惊心的问号之下,我另起一行,用最郑重的笔触,写下了那两个重若千钧的字:
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