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桃园结义有三人 生死相托志凌云
旭日东升,橘红色的曦光穿透薄云,洒在高盖山南天宫的青瓦之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可这温暖的晨光,却驱不散方丈楼紫云院的寒意——庭院里的枯草尖上凝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晶莹剔透,像撒了一地的碎钻,久久未曾消融,连带着空气中都浸着刺骨的冷意。 青砖墙将晨寒隔绝在外,紫云院的大堂内,气氛却比院外的霜天更显凝滞。大堂正中的雕花檀木大椅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狐裘垫子,南天宫方丈菩提闻广端坐其上。他今年已经八十七岁,身形已不复往日的清健,脊背微微佝偻着,透着几分掩不住的枯槁。蜡黄的面颊上不见半分血色,唯有那双素来温润含笑的眉眼,此刻紧紧拧成一个川字,嘴角抿成一道紧绷的苦涩弧度,连颔下那把银须都似因心绪沉重而垂落不动,沾着几点未拭去的泪珠。 大堂两侧的梨花木椅依次排开,坐着十余位南天宫的核心长老——执法阁的玄铁真人、魂维阁的玄虚长老、医道阁的玄机子……这些平日或威严、或慈和、各掌一方权柄的老者,此刻都敛去了往日的气度,纷纷垂眸望着堂中那方铺着素色锦垫的矮榻,眉头紧锁,眼底的忧色浓得化不开。玄铁真人握着执法令牌的手微微用力,令牌上的纹路都被捏得发白;玄虚长老指尖掐着法诀,默默为榻上的人祈福,周身的灵光比往日黯淡了许多。 矮榻之上,连若尘静静躺着。他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内衫,脸上的黑灰已被擦拭干净,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像宣纸上未染墨的留白,唇瓣失去了所有血色,长长的睫毛毫无颤动,整个人透着一股脆弱的死寂,显然仍在深度昏迷中。他额间的北斗星印比昨夜淡了几分,却依旧在隐隐发光,像是一颗守护他生机的星辰。 菩提闻广的目光落在这孩子毫无生气的脸庞上,胸腔里的悲戚如暗流翻涌,瞬间冲垮了平日的沉稳。浑浊的老眼中不自觉地凝起一层水雾,两滴泪珠先是挂在眼角的皱纹里,稍作停留,便顺着松弛的面颊缓缓滑落,在蜡黄的皮肤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湿痕。那湿痕凉丝丝的,却让他想起了数十年前那坛桃花酒的暖意——恍惚间,记忆如决堤的潮水般涌了上来。 彼时他还是南天宫的年轻弟子,刚满二十岁,身材挺拔,眉目清朗,还没有如今的枯槁之态。那年初春,桃园的桃花开得正盛,绯色的花瓣如云似霞,簌簌落在青石桌上的陶碗里。他居中而坐,左手边是身形魁梧、剑眉星目的宇文闻聘,右手边是笑容爽朗、眼神澄澈的连雷钧——也就是连若尘的亲祖父。 宇文闻聘是气功阁的天才弟子,一拳能打碎三块青石,性格耿直,最讲义气;连雷钧则是剑道阁的佼佼者,剑法灵动,为人豁达,与菩提闻广是同乡。三人在一次下山除妖时相识,因意气相投,便决定在桃园结义。 那天,他们杀了一头黑猪,宰了一只白牛,以血为盟,捧着斟满桃花酿的陶碗,指尖相抵,对着灼灼桃枝盟誓:“我菩提闻广、宇文闻聘、连雷钧,今日结为异姓兄弟,有苦同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共赴大道!若违此誓,天人共诛!” 酒液入喉,带着花瓣的清甜,也燃着少年人滚烫的意气。宇文闻聘拍着菩提闻广的肩膀大笑:“大哥,日后有我在,看谁还敢欺负你!”连雷钧也笑着举杯:“对!咱们三兄弟齐心协力,定要让南天宫名扬天下!”那时的风是暖的,花是艳的,连未来的路都像是铺着桃花瓣般明亮,谁也没料到,多年后会遭遇那样一场灭顶之灾。 远古神迹梦幻星球的平和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象。待星球秩序法则渐趋完善,天地灵气缓缓复苏,天仙隐于云巅,妖魔盘踞幽谷,修罗蛰伏瘴地,人族散居大陆,表面相安,实则暗潮汹涌。而苍云大陆的云水流域,早已成了修罗族群的天下——修罗一族天生好战,以血肉为食,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其中最强大的便是阎冥修罗国。 阎冥修罗国的国主是一位女子,名叫摩质萨妍,人称“罗刹女”。她身着血红战甲,面覆青铜面具,一双眼睛如寒潭般冰冷,麾下有十万修罗兵,个个凶神恶煞,手持巨斧,能生啖人肉。传闻她曾一夜之间攻破三座城池,将城中百姓尽数屠杀,用来炼制“血魂丹”,提升自己的修为。 秩序完善后的第十万年,摩质萨妍终于挥师北上,铁蹄踏碎云水流域的宁静。她的修罗兵如同蝗虫过境,所到之处,村庄化为焦土,城池变为废墟,不过半年时间,便将整片云水流域纳入麾下。下一个目标,便是毗邻的云河流域——而云河郡,正是守护云河流域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关隘。 消息传至高盖山南天宫时,全宫上下群情激愤。七大阁齐齐而动:执法阁的弟子整装待发,腰间的令牌寒光闪烁;魂维阁的长老们炼制了大量“安魂符”,分发给前线弟子;天机阁的李仓圣亲自推演卦象,算出“此战凶险,却有一线生机”;气功阁、丹道阁、剑道阁、炼器阁更是倾巢而出,带着最精良的法器和丹药,奔赴云河郡。 彼时的南天宫战力鼎盛,弟子们摩拳擦掌,菩提闻广、宇文闻聘、连雷钧更是身先士卒,带着三百精英弟子作为先锋,提前抵达云河郡。云河郡守见他们到来,喜极而泣,当即打开城门迎接,还摆下了庆功宴。可谁也没想到,这场仗,一打就是三十年。 修罗国倾一整个流域的兵力压境,黑云压城般的攻势下,云河郡的城墙日日承受着巨斧与魔火的啃噬。菩提闻广记得,第一年冬天,雪下得有三尺厚,修罗兵踩着雪攻城,守城的弟子们冻得手指都握不住兵器,却依旧死守不退;第三年,连雷钧的妻子带着儿子来看他,刚到城门口就遭遇了修罗兵的偷袭,妻子为了保护儿子,被修罗兵的巨斧劈中,临死前还紧紧抱着孩子;第十年,宇文闻聘的弟弟在一次突围中牺牲,他抱着弟弟的尸体,在城楼上哭了一夜,第二天依旧提着刀冲在最前面。 军民们守了整整三十年,从青丝守到白发,从壮年战死到稚子执戈。城墙上的血迹一层叠一层,刮掉又有新的,到最后,青灰色的城墙都变成了暗红色。菩提闻广常常在夜里登上城楼,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修罗兵营帐,听着他们的嘶吼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守住,一定要守住! 可终究还是没能挡住那一天。 那是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摩质萨妍亲自率领五万精锐修罗兵,用“血魂咒”攻破了城门。“轰隆”一声巨响,城门倒塌,修罗兵如潮水般涌入,哭喊与厮杀声混作一团。菩提闻广、宇文闻聘、连雷钧三人背靠背站在城门处,奋力厮杀——菩提闻广的拂尘染满了鲜血,宇文闻聘的拳头砸得骨节开裂,连雷钧的剑都砍卷了刃。 “大哥,二哥,你们快突围!去找援军!”连雷钧大喊着,一剑劈死一个修罗兵,却被另一个修罗兵从背后偷袭,肩膀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要走一起走!”菩提闻广用拂尘缠住一个修罗兵的脖子,用力一拉,将其勒死,“我们是兄弟,生死与共!” “没时间了!”宇文闻聘一拳砸飞一个修罗兵,对着菩提闻广使了个眼色,“大哥,你带着三弟走,我来断后!”话音未落,他便朝着修罗兵最多的地方冲了过去,身影瞬间被淹没在敌群中。 “二弟!”菩提闻广大喊,想要追上去,却被连雷钧拉住:“大哥,别管了!二弟自有办法脱身!我们先去救我的家人!” 菩提闻广咬了咬牙,跟着连雷钧朝着城西的居民区跑去。可等他们赶到连雷钧家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如遭雷击:连雷钧的父亲倒在院门口,胸口插着一根修罗兵的长矛;母亲躺在院子里,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菜刀;连雷钧的妻子抱着一个五岁的孩子,两人都没了呼吸——那是连若尘的哥哥。 “爹!娘!媳妇!”连雷钧嘶吼着,冲过去抱住家人的尸体,眼泪混合着雨水和血水滚落。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柴房里传来微弱的呜咽声。他猛地冲过去,拨开稻草,只见年仅三岁的连若尘蜷缩在里面,小脸惨白,却还活着,手里死死攥着一枚刻着“连”字的玉佩——那是连雷钧送给儿子的满月礼物。 “若尘!”连雷钧抱起孩子,刚想说话,就感觉到后背一阵剧痛——一个修罗兵的巨斧劈中了他的后心。他猛地吐了一口血,将连若尘塞到菩提闻广怀里:“大哥,照顾好若尘……替我报仇……”说完,便倒了下去,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天空。 “三弟!”菩提闻广红着眼,抱着连若尘,转身就跑。他知道,连雷钧用自己的命换了他和孩子的生机,他不能辜负。 带着残余的老弱残兵,菩提闻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突围,逃向高盖山深处的茫茫云海。若非天机阁早就在连绵群山间布下了“七星连环阵”——这阵法能借北斗七星的力量隐匿气息、隔绝魔踪,恐怕他们早就被修罗兵追上了。 逃回高盖山那日,雪下得极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在为死去的同胞哀悼。连若尘浑身滚烫,陷入深度昏迷,成了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植物人。菩提闻广守在他榻前,日夜以自身灵力温养,又请丹道阁的长老炼制凝神丹药,足足半年后,那孩子才悠悠转醒。可醒来后,他眼神呆滞,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回应,像个懵懂的婴孩。 岁月一年年流逝,连若尘渐渐有了灵智,能说能走,可丹道阁长老诊脉后却摇头叹息——他体内的灵窍在逃亡途中被颠簸震碎,经脉淤塞,再无修炼的可能,与废人无异。 经此一役,南天宫元气大伤,精英弟子死伤殆尽,宇文闻聘生死未卜,连雷钧战死,桃园结义的誓言犹在耳畔,却只剩菩提闻广一人苟活。他心灰意冷,将高盖山的大小事务尽数托付给七大阁长老,自己则闭门谢客,躲进紫云院,任外界风雨变幻,再不闻不问。
年幼的连若尘,他托给了天机阁一位新晋的年轻长老照料。起初,凭着长老的照拂,连若尘的日子还算安稳。可没两年,那位长老竟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后来菩提闻广才查到,那长老竟是摩质萨妍派来的奸细,因想对连若尘下手时被星印的力量反噬而死。可高盖山的坊间却渐渐有了传言,说连若尘是“瘟神转世”,克死了照料他的长老。 从此,高盖山上再无人知晓连若尘的真实身份。他成了阁中最不起眼的见习弟子,栖身破屋,扫地为生,受尽嘲讽——就像此刻,躺在矮榻上昏迷不醒的连若尘一样。 菩提闻广抬手拭去眼角的湿痕,目光重新落回连若尘苍白的脸上。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连若尘额间的北斗星印,指尖传来一丝温暖的触感。当年没能护住连雷钧的血脉,如今这孩子又身陷险境,这星印究竟是机缘,还是又一场劫难? 就在这时,大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仓圣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方丈,这是用‘千年人参’和‘灵芝’熬的补药,您先喝了吧。连若尘这边有我们看着,您别太操劳。” 菩提闻广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没事……仓圣,你说,若尘他能挺过去吗?” 李仓圣蹲下身,看着连若尘额间的星印,沉声道:“方丈放心,北斗星印乃星辰之力所化,必定能护住他的生机。而且,祖师爷当年预言‘五百年后,北斗降世,南天宫将重现辉煌’,连若尘的觉醒,或许就是预言的开始。” 菩提闻广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他望着窗外的晨光,心里默默祈祷:若尘,你一定要挺过来。你爷爷和叔叔们的仇,南天宫的辉煌,都等着你去续写啊! 矮榻上的连若尘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意,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额间的北斗星印,光芒更盛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