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敲门声停了。

林建军缩在墙角，直到天蒙蒙亮才敢挪动。油灯灭了，屋里弥漫着蛛网的腥气，墙角的黑影里似乎有东西在动，窸窸窣窣的，像蜘蛛在爬。

他摸黑摸到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晨雾贴着地面滚，白得像棉花。门槛上的黑痕迹还在，蜿蜒着伸向巷口，像条没蜕完的蛇皮。

“林师傅，开门！” 是二柱子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太阳都晒屁股了！”

林建军手忙脚乱地开门，二柱子和老根站在雾里，像两个模糊的影子。“你咋才起？脸跟纸一样白。” 老根皱着眉。

“没睡好。” 他侧身让他们进来，目光不自觉往巷口瞟。雾太浓，啥也看不见，可总觉得有双眼睛在雾里盯着。

往祠堂走的路上，二柱子一直在说昨晚的雨。“下得邪乎，我家茅房的顶都给掀了，还听见后院有哭声，跟猫叫似的。”

老根踹了他一脚：“再胡咧咧就把你扔祠堂喂鬼。”

林建军没接话。他的心思全在阿梅身上 —— 她昨晚到底来没来过？那敲门声是真的还是幻觉？右手虎口的疤…… 他越想越乱，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祠堂的门虚掩着，门楣上的符纸掉了一半，剩下的半截在雾里飘。林建军推开门，一股熟悉的花香飘过来，淡得像幻觉。

“来了？” 阿梅坐在门槛上，穿着昨天那件红上衣，手里拿着个油纸包。晨光透过雾照在她脸上，绒毛看得清清楚楚，眼角的痣像颗小红豆。

二柱子和老根都愣住了。“这是……”

“我发小，阿梅。” 林建军的声音有点干，“回娘家了，来看看。”

阿梅站起身，笑了笑：“两位大哥好，我带了点城里的点心，尝尝？”

老根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干活。” 拉着二柱子就往后殿走，走之前还回头看了阿梅一眼，眼神怪怪的。

祠堂里只剩他们俩。雾从门口涌进来，在地上积成薄薄一层，阿梅的高跟鞋踩在雾里，像踩在云里。“昨晚敲你门，没听见？”

林建军的心跳漏了一拍：“听见了，以为是幻觉。”

“咋会是幻觉。” 阿梅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桃酥，“给你带的，小时候你最爱吃。”

他拿起一块，桃酥掉渣，甜得发腻。小时候确实爱吃，每次赶集都缠着娘买，阿梅总把自己的那块分他一半。

“你弟没说啥？” 他问，目光落在她的右手。虎口的疤还在，浅得像道印子。

“他哪敢说啥。” 阿梅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脸，“我在娘家住几天，他求之不得，省得我跟他婆娘吵架。”

林建军没说话。雾越来越浓，前殿的古画被雾遮了一半，红袍的一角在雾里若隐若现。“你咋知道我爱吃这个？” 他突然问。

阿梅抬起头，笑了：“你忘啦？有次你偷了你爹的钱买桃酥，被追着打，还是我把你藏在祠堂的供桌底下。”

是有这事。他当时吓得直哭，阿梅就把自己的桃酥塞给他，说 “吃了就不怕了”。林建军的心稍微松了点，也许真是自己记错了，疤痕说不定是后来长偏了。

“你男人…… 没找你？”

“管他呢。” 阿梅的声音冷下来，“打我的时候咋不想想？” 她走到偏殿门口，“这屋修得挺快，还记得吗？你总把我推进来，说里面有妖怪。”

林建军跟着走过去。偏殿的木床还在，上面铺了层新草，蛛网被扫干净了，只有墙角还挂着点蛛丝。“那时候不懂事。”

“你总欺负我。” 阿梅转过身，离他很近，呼吸拂过他的脖子，“但阿强总护着我，说再欺负就揍你。”

提到阿强，林建军的心里又沉了沉。“他…… 入赘后还好吗？”

阿梅的眼神暗了暗：“不太清楚，好多年没见了。听说他婆娘管得严，连回村都不敢。”

雾里传来二柱子和老根的说话声，模糊不清。阿梅往门口看了看：“我在这儿会不会妨碍你们干活？”

“不碍事。” 林建军说，“你坐着就行。”

他拿起锤子修门板，阿梅就坐在门槛上看，偶尔说句话。“你修这祠堂，村里给多少钱？”“够糊口。”“城里不好混，回来也好。”“嗯。”

对话断断续续的，却不尴尬。雾渐渐散了点，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光斑。阿梅的影子落在光斑里，突然抖了一下，像水波里的倒影。

林建军揉了揉眼睛，影子又正常了。是眼花了？

“小时候，你总说长大了要娶我。” 阿梅突然说，声音很轻。

他的锤子差点掉下来：“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

“我当真了。” 阿梅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走那天，我在老槐树下等你，想跟你说，我愿意等你。可你走得太急，连头都没回。”

林建军的喉咙像被堵住了。那天他确实急，厂里的人在村口等着，阿强催了好几遍，他连阿梅的面都没见着，只看见她放在石头上的手帕。

“对不起。” 他说，除了这三个字，啥也说不出来。

“跟你没关系。” 阿梅摇摇头，眼眶红了，“那时候穷，谁都身不由己。我爹要把我卖给邻县那户人家，说能还你的钱，我不同意，被绑着送过去的。”

林建军的拳头攥紧了。那笔钱像根刺，扎了他三十年。“我后来想还，可厂里出了问题，一拖就……”

“我知道。” 阿梅打断他，“阿强去城里找过你，说你不容易，让我别催。”

他愣住了：“阿强去找过我？”

“嗯，你出差了，没见着。” 阿梅的声音有点飘，“他回来跟我说，你在城里过得难，让我别给你添堵。”

林建军的眼睛发热。他一直以为阿强入赘后就忘了他，没想到……

“他对你好吗？” 他问，声音有点哑。

“挺好的，” 阿梅笑了笑，眼角的痣动了动，“总护着我，跟小时候一样。”

雾彻底散了，阳光洒满祠堂。二柱子和老根在后殿喊他，说梁修好了。林建军应了声，转身要走，阿梅突然抓住他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建军，” 她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我不回去了。”

“啥？”

“不回那个家了。” 她的手指用力，“我想留在村里，守着老屋，守着……”

她没说完，但林建军懂了。他的心跳得像擂鼓，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她是别人的媳妇，何况她身上还有那么多怪事。可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角的痣，那些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我……”

“先干活吧。” 阿梅松开手，笑了笑，“我在这儿等你。”

林建军走到后殿，心还在乱跳。二柱子凑过来：“林师傅，这是你青梅竹马？”

“嗯。”

“长得真俊，” 二柱子咂咂嘴，“就是看着有点……”

“有点啥？”

“说不上来，” 二柱子挠挠头，“刚才我看她影子，好像没脚。”

林建军的脸 “唰” 地白了：“别瞎说！”

“真的，” 老根也点头，“我也看见了，影子在地上飘，没沾着地。”

他猛地回头看前殿。阿梅还坐在门槛上，背对着他，阳光照在她身上，地上的影子确实有点怪，像被风吹动的纸人，晃晃悠悠的。

“可能是光线的事。” 他强装镇定，拿起锯子，手却在抖。

中午吃饭时，阿梅拿出带来的馒头，夹着咸菜。“尝尝，我做的。”

林建军咬了一口，面有点黏，带着点土腥味。他没敢多吃，借口干活多，把剩下的塞给二柱子。二柱子吃得香，说比他家婆娘做的好吃。

下午修偏殿的窗时，林建军总觉得有人在看他。抬头就看见阿梅坐在木床边，手里拿着根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网。

“你看啥？” 他问。

“看你干活。” 她笑了，“小时候你就爱摆弄这些，说长大了要当木匠。”

“后来变了。” 他说，想起进工厂那天，自己穿着新衣服，觉得以后再也不用干这些粗活了。

“变了也挺好。” 阿梅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至少你回来了。”

她的头发扫过他的脖子，有点痒。林建军的呼吸乱了，手里的刨子 “当” 地掉在地上。二柱子在后殿吹口哨，老根咳嗽了两声。

他赶紧后退一步：“我去趟茅房。”

跑到院子里，他才发现手心全是汗。风从祠堂的屋顶吹过，带着点呜咽声，像阿梅昨晚的敲门声。他抬头看前殿的古画，布还盖着，可总觉得布下面有东西在动。

回到偏殿时，阿梅正在看那面古镜。镜子上的蛛网不知啥时候又结了，密密麻麻的，一只黑蜘蛛在网上爬，正对着她。

“别看了。” 林建军走过去，想把她拉开。

阿梅突然笑了：“你看，蜘蛛在织网呢，像不像我们小时候编的草帽？”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蛛网上的蜘蛛确实在动，织出的网隐隐像个草帽的形状。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想起老道的话 —— 别碰那些蜘蛛。

“走吧，该收工了。” 他拉起阿梅的手，她的手还是很凉。

二柱子和老根早就收拾好工具了，见他们出来，老根挤了挤眼睛：“我们先走，你们慢慢聊。”

祠堂里又只剩他们俩。夕阳的光从西边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解不开的绳。

“我送你回去吧。” 林建军说。

“不用，” 阿梅摇摇头，“我想再待会儿。” 她走到门槛边，回头看他，“你说，我们还能回到小时候吗？”

林建军没说话。小时候的事像场梦，甜的，却一碰就碎。

“我走了。” 阿梅的声音有点哑，“明儿个再来看你。”

她走后，林建军锁上门，站在祠堂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高跟鞋的声音 “噔噔” 地响，在暮色里格外清楚，却在走到老槐树时突然停了。

他心里一紧，快步跟过去。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阿梅不见了。

老槐树下的泥地上，只有一串高跟鞋印，印到树身就没了，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树身上的刻痕在暮色里黑沉沉的，三个小人手拉手，像在笑。

林建军的后背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凉飕飕的。他猛地回头，啥也没有，只有片红布挂在树枝上，被风吹得晃，像只流血的眼睛。

是阿梅上衣的碎片。

他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红布，就听见头顶传来 “簌簌” 的声音。抬头一看，树杈上爬满了黑蜘蛛，密密麻麻的，正往下吐丝，蛛丝像雨一样落下来。

“啊！” 他转身就跑，身后的蛛丝追着他，缠上他的裤脚，黏糊糊的。

跑回老屋，他 “砰” 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粗气。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惨白惨白的，照在墙上，像张人脸。

墙上的影子里，有个穿红上衣的女人，正对着他笑。

林建军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终于明白二柱子和老根说的话 —— 阿梅的影子没有脚。

因为她根本就不在地上。

他冲到墙角，翻出老道给的符纸，颤抖着贴满门窗。符纸的朱砂味混着蛛丝的腥气，呛得他直咳嗽。

窗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口。

“建军，” 阿梅的声音在门外响，带着点委屈，“你咋不待见我了？”

林建军捂住耳朵，缩在墙角，看着门口的方向。门板上的符纸 “哗啦啦” 地响，像在发抖。

月光从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光里有无数细小的影子在动，像蜘蛛在爬。

而门口的声音，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近，像贴在门板上，又像…… 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