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身后渐渐稀疏,铁传甲引领李寻欢走的那条所谓“隐秘小路”,实则是一条几乎被荒草和乱石淹没的古道,蜿蜒在险峻的山脊之间。寒风依旧凛冽,但少了平原上的肆虐,更多了几分刺骨的湿冷。铁传甲那匹神骏的黑马“乌云盖雪”在前开路,铁塔般的身躯则如同最坚实的盾牌,将风雪和可能存在的危险牢牢挡在李寻欢身后。
李寻欢裹紧了铁传甲给他披上的厚实皮裘,肋下的旧伤在湿冷的环境下隐隐作痛,但他眉头都未皱一下。空寂的眼神掠过荒凉的山野,心中思绪却如这崎岖山路般盘旋。铁传甲带来的信息量太大:父亲李正阳与天欲宫可能的隐秘联系、严世贞“夜星寒”身份的最终确认、阿飞身世之谜与寒毒的源头…每一个都是沉重的谜团,压在心头。而阿飞孤身赴险的背影,更是让他心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少爷,再翻过前面那道鹰愁涧,就算彻底出了塞外金狮盟的地界了。” 铁传甲的声音如同闷雷,打破了山间的沉寂。他指着前方一道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巨大裂隙,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涧上有座古藤桥,年久失修,需小心些。”
李寻欢微微颔首。就在这时!
“咕——咕咕——”
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振翅声从头顶掠过!一只通体雪白、仅翅尖带着一抹淡金的鸽子,如同雪中的精灵,竟在这荒山野岭间盘旋了两圈,精准地朝着李寻欢俯冲下来!它似乎毫不畏惧高大的铁传甲和骏马,灵巧地避过,稳稳地落在了李寻欢抬起的手臂上。
“信鸽?” 铁传甲浓眉一皱,眼中精光爆射,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抓过去,却被李寻欢一个眼神制止。
这鸽子李寻欢认得。它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用火漆封口的翠玉竹筒。那翠玉的成色和雕刻的兰花纹样,他太熟悉了——是林诗音贴身侍女小翠的东西!
李寻欢的心猛地一沉。诗音?!她怎会在此刻传信?长安剧变,严党虽倒,但余波未平,她身处漩涡中心,难道遇到了危险?
他迅速解下竹筒,指尖微微有些发凉,捏碎火漆,倒出里面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素笺。笺纸带着一股极其淡雅、却无比熟悉的冷梅幽香,正是林诗音惯用的熏香。他展开素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旧园梅发,新枝遒劲,非旧时气象。有故人自北来,言‘龙潜深潭,欲借东风’。妾身无恙,旧疾偶发,勿念。盼君珍重,勿涉泥淖。”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每一个字,李寻欢都读懂了。
“旧园梅发,新枝遒劲,非旧时气象”:林府(旧园)有变。新枝遒劲,暗指龙啸云(“龙”)在林府势力迅速扩张,已非她所能掌控。
“有故人自北来,言‘龙潜深潭,欲借东风’”:有人从北方(很可能是塞外或李寻欢逃亡方向)给龙啸云通风报信。龙啸云(龙)正潜伏(潜深潭),意图借力(借东风)——这“东风”会是什么?是针对李寻欢的阴谋?还是另有所图?
“妾身无恙,旧疾偶发,勿念”:她暂时安全,但“旧疾偶发”是隐语,暗示处境艰难,可能受到监视或压力(龙啸云的?)。
“盼君珍重,勿涉泥淖”:最关键的警告!让他远离是非之地(泥淖),尤其不要卷入龙啸云可能设下的圈套!
寒意,比塞外的风雪更刺骨,瞬间浸透了李寻欢的四肢百骸!龙啸云!这个在法场上“救”了他,在朱雀门外“目送”他离开,看似忠肝义胆、忍辱负重的皇城司暗桩!他竟然在暗中布局?而且这布局,竟能穿透千里风雪,让远在长安的林诗音都感到不安,甚至冒险送出这封隐晦至极的警告信!
“东风”?龙啸云要借的“东风”是什么?是他李寻欢这个人?还是他身上的某样东西?抑或是他即将踏入的某个陷阱?
铁传甲看着李寻欢瞬间变得凝重无比的神色,沉声问道:“少爷?可是长安有变?”
李寻欢没有立刻回答。他将素笺凑近篝火(铁传甲早已默契地停下生了一小堆火),火苗舔舐着笺纸,冷梅香混合着焦糊味弥漫开来,字迹迅速化为灰烬。他望着跳动的火焰,空寂的眼神深处,仿佛有冰冷的刀锋在凝聚。
“铁叔,” 李寻欢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过鹰愁涧后,我们…去会会那位‘故人’。”
铁传甲虎目一睁:“您是说…?”
“龙啸云。” 李寻欢缓缓吐出这个名字,“他在等我。或者说,他在等一个‘机会’。” 他抬头,望向鹰愁涧对面云雾缭绕的山峦,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双隐藏在豪爽笑容背后的、深不见底的眼睛。“诗音的信,是警告,也是路引。这‘泥淖’,我避不开,也不想避了。”
铁传甲没有多问,只是重重一点头,眼中燃烧起战意:“少爷去哪,老铁打到哪!管他什么龙潭虎穴!”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长安城,严府(已被查封,但核心密室尚存)。
龙啸云一身崭新的四品武官麒麟服,端坐在一张紫檀太师椅上。他面前的不是奢华的摆设,而是一张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壁的北境边防舆图。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此刻却显得格外深沉的脸。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巧的青铜虎符,正是第一卷中霜夫人持有、第三卷中水匪头目金刀暗藏的那半枚虎符的另一半!两半虎符在他手中完美契合,接口处那个古篆的“侠”字,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密室内并非只有他一人。一个穿着普通管家服饰、面容模糊不清的中年人垂手侍立在一旁,气息阴冷如蛇。
“消息确定送过去了?” 龙啸云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
“回大人,” 管家声音沙哑,“‘雪爪’已安全抵达,信已送入李寻欢手中。按您吩咐,透露了‘龙潜深潭,欲借东风’之语,并暗示林小姐处境艰难。以李寻欢的性子,必不会袖手旁观,定会改变路线,主动寻来。”
龙啸云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盯着舆图上一处不起眼的关隘标记—— **“野狼峪”**。“很好。‘东风’…很快就要来了。”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野狼峪的位置,“他带着那半卷东西南下,金狮盟和天欲宫的尾巴一定会死死咬住。等他被逼入绝境,就是我们‘借风’之时。李正阳留下的东西,还有李寻欢这个人…都必须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他活着,比死了有用百倍!”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瞬间被冰冷的决断取代。
“林府那边?” 管家低声询问。
“看紧林诗音。” 龙啸云语气转冷,“她是牵动李寻欢最好的筹码。但记住,绝不可伤她分毫!‘旧疾’…也要让她偶尔‘发作’一下,才显得真实。”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个叫小翠的丫头,送信之后,让她‘安心养病’,暂时不要见人了。”
“是。” 管家躬身应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密室内只剩下龙啸云一人。他举起手中完整的虎符,对着烛光,看着那个古朴的“侠”字,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嘲讽的、苦涩的笑意。
“侠…李大哥,你一生以侠自居,到头来又如何?这庙堂江湖,哪有什么真正的侠?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他低声自语,眼神中翻涌着野心、愧疚、以及一种被命运扭曲的疯狂。“你的儿子…我会替你‘照顾’好的。”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将龙啸云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挂满密探卷宗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凶兽。
……
数日后。野狼峪外,无名酒肆。
风雪虽止,但寒意未消。这间孤悬在荒凉官道旁的酒肆,破败的旗杆上挂着一面油腻发黑、写着“酒”字的破旗,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
李寻欢和铁传甲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铁传甲如同门神般往门口一站,魁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酒肆内本就稀少的几个行脚商和江湖客顿时噤声,投来敬畏或警惕的目光。李寻欢则选了角落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和两斤熟羊肉。
酒刚温上,肉还未切。
突然!
“轰隆!”一声巨响!酒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一股巨力整个撞飞!木屑纷飞中,七八个手持钢刀、面目凶狠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划到嘴角,眼神凶戾地扫视全场。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 刀疤脸声如破锣,“‘血狼’老大折了,但金狮盟还没倒!这趟‘雪里红’镖,是老子们黑风寨的了!识相的把值钱东西留下,滚蛋!不识相的,嘿嘿…” 他晃了晃手中雪亮的钢刀,意思不言而喻。
酒肆内顿时一片鸡飞狗跳!行脚商们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掏出钱袋。几个江湖客面露怒容,手按兵器,但看到对方人多势众,尤其听到“金狮盟”的名头,又都犹豫起来。
刀疤脸得意洋洋,目光扫过角落,看到李寻欢面前那盘刚端上来的、冻得硬邦邦的熟羊肉,又看到李寻欢苍白文弱的书生模样(尽管穿着皮裘),和他身边那个看似憨厚、正在低头啃着面饼的铁塔大汉(铁传甲收敛了气息),顿时恶向胆边生。
“小白脸!看什么看?还有你,傻大个!” 刀疤脸大步走过去,钢刀“哐当”一声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盘乱跳,“把你们身上值钱的玩意,还有这盘肉,都给老子孝敬上来!” 他伸手就去抓那盘羊肉。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盘子的刹那!
李寻欢眼皮都未抬一下。他左手依旧拢在袖中,似乎畏寒。右手却极其自然地拿起桌上一双普通的竹筷。
然后,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嗤!嗤!嗤!嗤…”
一连串轻微却密集到极点的破空声响起!快得如同幻觉!
那盘冻得硬邦邦的熟羊肉,竟在李寻欢的竹筷轻点之下,瞬间化作数十片薄如蝉翼、边缘锋锐无比的肉片!这些肉片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精准无比地激射而出!
目标不是人,而是刀!
“叮叮当当叮叮当——!”
一阵密集如骤雨打芭蕉的清脆撞击声骤然响起!
刀疤脸和其身后六名劫匪手中的钢刀,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刀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巨大的力量让他们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再也握持不住!
“哐啷!哐啷啷…”
七把钢刀,几乎在同一时间脱手飞出,有的钉在房梁上,有的插入地面,有的则掉落在他们脚边!而每一把刀的刀身之上,都牢牢地嵌着一片薄薄的、边缘锋利的——冻羊肉片!
酒肆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看着那盘瞬间消失的羊肉,看着那些嵌在钢刀上的肉片,看着刀疤脸等人鲜血淋漓、空空如也的双手,最后,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角落依旧坐着、仿佛从未动过的苍白书生身上!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每一个劫匪的心脏!这是什么手段?!鬼神莫测!
刀疤脸脸上的横肉疯狂抽搐,巨大的恐惧让他脸上的刀疤都扭曲了。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看地上嵌着肉片的钢刀,最后看向李寻欢那双修长、稳定、此刻正拈着一片最后剩下的羊肉,缓缓送入口中的手!
“你…你是…” 刀疤脸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寻欢细嚼慢咽着那片冰冷的羊肉,空寂的目光终于抬起,平静地扫过刀疤脸等人惊骇欲绝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肉,是用来吃的。刀,是用来杀的。可惜,你们的刀,连我的肉都碰不到。”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刀疤脸撕开衣襟露出的、那朵熟悉的、狰狞的霜花刺青上。那刺青在剧烈的心跳下仿佛在蠕动。
李寻欢轻轻放下竹筷,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中蕴含着看透世情的苍凉与一丝淡淡的嘲讽:
“原来江湖与庙堂,不过一墙之隔。连这打家劫舍的勾当,都要盖个戳,以示出身?”
刀疤脸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腥臊味弥漫开来。其余劫匪更是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酒肆,连掉在地上的刀都不敢捡,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酒肆内依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敬畏地看着角落那个平静饮酒的年轻人。
铁传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继续啃他的面饼,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几只苍蝇。
李寻欢端起温好的烧刀子,仰头饮尽。烈酒入喉,灼烧着肺腑,也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诗音的警告,龙啸云的布局,还有眼前这无处不在的霜花印记…山雨欲来。
就在这时,一阵塞外特有的狂风吹过!
“呼啦啦——!”
酒肆外那面破旧的酒旗被狂风猛地卷起、展开!旗帜翻飞的刹那,李寻欢空寂的目光骤然一凝!
只见那油腻发黑的酒旗背面,赫然用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迹的颜料,描绘着一个狰狞的、栩栩如生的——滴血狼头图腾!狼眼的位置,镶嵌着两枚细小的、幽绿色的宝石,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这图腾,与铁传甲追踪的波斯商队标志,与琼林宴死者手中的金箔,与幽州战报中提到的伤口形状…如出一辙!
天欲宫!金狮盟!他们的触角,早已深入这片看似荒凉的边陲!而这面酒旗,是标记?是陷阱?还是…通往龙啸云所谓“东风”的指路牌?
李寻欢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看似普通的飞刀囊,空寂的眼神投向酒肆外荒凉的古道,投向野狼峪的方向,深邃得如同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