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 *西厢房卧室*
胡鑫那番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安全”警告,像一道无形的冰冷铁链,将明轩牢牢锁在了这座雕梁画栋、却已摇摇欲坠的明公馆深处。
昨夜父亲明守正那饱含失望、苍凉与无尽疲惫的一瞥,更是在他心头烙下了滚烫的印记,反复灼烧。
他在柔软却冰冷的锦缎被褥里辗转反侧,窗外枯枝在寒风中呜咽,如同鬼泣,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沉睡去。
睡梦中,时光倒流。
刺眼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亮了浮尘。年仅五岁的自己,穿着小小的绸褂,躲在父亲宽大的袍子后面,惊恐地指着角落里的少年,尖利地哭喊:
“是哥哥!是他!是他打碎了爹的玉麒麟!”
父亲暴怒的咆哮震耳欲聋,皮鞭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鞭梢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哥哥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最后,是林叔沉重得如同丧钟的叹息:
“老爷……大少爷……没气了。”
然后便是那刺目惊心的一幕——一张破旧的草席卷起,被两个沉默的下人扛着,穿过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里……
“少爷!少爷!快醒醒!出大事了!”
小林子带着前所未有、几乎破音的惊惶呼喊,如同冰锥刺破梦境,将明轩硬生生从血腥的梦魇中拽了出来。
明轩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心脏狂跳如擂鼓,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杭绸睡衣,冰凉黏腻地贴在背上。
“怎么了?!胡鑫……胡鑫那帮人又打上门了?!”
他声音嘶哑,下意识地想到那帮索命的阎罗。
“不……不是……”
小林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白日撞鬼:
“是……是大少爷!大少爷他……他回来了!老爷……老爷在正厅,说……说从今往后,家里所有的事,都……都归大少爷管了!您……您也归大少爷管束!”
“什么?!”
明轩如遭九天惊雷轰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冻结!大少爷?明海?那个十多年前就被父亲盛怒之下活活打死、草席卷尸,丢到乱葬岗喂野狗的哥哥?他……回来了?!
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悚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比昨夜面对胡鑫冰冷的匕首时更甚百倍!那个早已被岁月尘封、带着无尽愧疚和午夜梦回最深恐惧的名字,此刻竟化作一个活生生的“亡魂”,降临在了明家灯火通明的大厅!
巨大的恐惧驱使他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手脚并用地扯过一件半旧的湖蓝色锦缎长衫胡乱套上,甚至顾不上洗漱,头发蓬乱,赤着脚就跌跌撞撞地冲向楼下。
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红木楼梯上,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灼痛难当。
正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紫檀木的家具在晨曦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
父亲明守正依旧坐在象征着家主权威的主位太师椅上,但那张脸铁青得吓人,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绷得像块冰冷的岩石,周身散发着一股压抑到极致、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以及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颓唐。
那尊贵的太师椅,此刻更像一个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冰冷囚笼。
而在客位首座,一个年轻男人正姿态闲适地坐着。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姿挺拔如青松,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质料一看便知是顶尖英国呢料的深色西装,袖口处两枚铂金袖扣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脚上的黑色皮鞋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他面容英俊,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笔直,薄唇紧抿,线条冷硬,像一尊精雕细琢却又散发着彻骨寒气的玉雕。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端着一盏青花珐琅彩瓷杯,袅袅茶烟氤氲着他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只是寻常归家省亲,而非掀起了足以颠覆一切的滔天巨浪。
正是明海!那张脸,早已褪尽了少年时的青涩与温顺,变得成熟、冷硬、棱角分明,带着一种历经磨难的沧桑和上位者的威严。
但眉宇间依稀可辨的轮廓,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明轩记忆深处最黑暗、最恐惧的闸门!那个草席裹尸的画面瞬间与眼前这张活生生的脸重叠!
“爹……爹……”
明轩如同被钉在了大厅中央的冰冷水磨石地面上,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粘在那个男人身上,充满了惊疑不定、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宿命降临般的巨大茫然。
“呵,明少爷,早啊。”
明海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紫檀木茶几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唇角勾起一抹堪称优雅的弧度,目光精准地投向门口失魂落魄的明轩。那笑容完美无瑕,却像冬日暖阳照射下的冰面,表面光洁,底下是刺骨的寒流。
明轩被他那冰锥般的目光扫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噤,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明轩,”
明守正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尘埃落定、万念俱灰的疲惫:
“他是你大哥,明海。爹……老了,不中用了,撑不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了。以后,家里所有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掠过明海冰冷的脸,最终落在明轩惨白的脸上:
“你的事,都归你大哥……管。”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明轩脆弱的心上。
父亲这最后的靠山,彻底崩塌了。他的命运,从此被牢牢攥在这个“死而复生”、带着刻骨仇恨归来的“亡魂”哥哥手中。
“哥……哥哥好!”
明轩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巨大的恐惧压得他几乎窒息。他强迫自己弯下那从未真正低下的腰,对着端坐如山的明海深深鞠了一躬,姿态恭敬卑微到了尘埃里。这是他欠下的血债,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渺茫的求生稻草。
“呵,”
明海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那笑声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像冰棱碎裂,
“还是这么会讨人喜欢啊,小轩。”
他身体微微前倾,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精准地钉在明轩惨白失血的脸上,唇角的笑意更深,更冷,话语却淬着剧毒,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落:
“不过,你觉得……你还配叫我一声哥哥吗?你哥,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你一句话,”
他顿了顿,看着老爷子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阴鸷:
“害死在你爹的皮鞭之下,丢进乱葬岗喂野狗了吗?你难道……就不怀疑,我是哪路孤魂野鬼,或者……哪方势力派来冒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