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隔壁那间冰冷、昏暗、散发着霉味和尘土的陋室，成了若楠（明轩）的新囚笼。昨夜，他如同被剥光了羽毛的鸟儿，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腐草的木板上，在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绝望中瑟瑟发抖，几乎未曾合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窗外呼啸的寒风如同鬼哭，远处马厩偶尔传来的几声牲口响鼻，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地狱边缘。
天刚蒙蒙亮，带着冰碴的寒气从破瓦缝隙和门板的豁口里钻进来。若楠被冻得嘴唇发紫，意识都有些模糊。就在这时，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哐当”一声砸在墙上，震落簌簌的尘土。
“若楠！死哪去了？！还不滚起来干活！” 一个粗嘎的嗓门如同炸雷般响起。
若楠被惊得猛地坐起，心脏狂跳。门口站着的是厨房的管事王妈，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中年妇人，叉着腰，手里拎着一根油亮的擀面杖，眼神像刀子一样剐在他身上。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面色不善的粗使婆子。
“王……王妈妈……” 若楠下意识地用了旧日的称呼，声音嘶哑干涩。
“呸！” 王妈一口浓痰啐在门框上，满脸鄙夷，“什么王妈妈？你当自己还是少爷呢？叫我王管事！” 她手中的擀面杖指向墙角那个散发着馊味的破筐，“赶紧的！把衣服换上！厨房等着挑水劈柴，马厩的粪等着清！磨磨蹭蹭的，想饿肚子是吧？”
墙角破筐里，是几件灰扑扑、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和同样破旧的缅裆裤，还有一双磨得发白的千层底布鞋，散发着一股汗馊和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这是最底层下人的行头。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若楠的每一寸神经。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凉的布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开始笨拙地脱下身上那件早已沾满污迹、却依然能看出上好杭绸质地的单薄里衣。细嫩的皮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动作快点！没吃饭啊！” 王管事不耐烦地用擀面杖敲着门板。
若楠咬着牙，忍着刺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羞耻，将那身散发着异味的粗布短褂套在身上。布料粗糙得如同砂纸，摩擦着他从未受过苦的娇嫩肌肤，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感。裤子肥大，用一根草绳勉强系住。当他穿上那双冰冷的、不合脚的破布鞋时，脚趾立刻被挤得生疼。
“跟我走！” 王管事见他换好，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两个婆子像押解犯人一样，推搡着脚步踉跄、浑身不自在的若楠，走出了这间囚笼。
清晨的明公馆后院，弥漫着湿冷的雾气。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呜咽。水井旁已经围了几个早起干活的粗使下人，看到被王管事押过来的若楠，纷纷投来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若楠身上。
“喏！” 王管事将两个巨大的、能装下大半个人的木桶和一个沉重的扁担扔在若楠脚边，溅起一片泥水，“去！把这两桶水挑满厨房门口的大水缸！挑不满，今儿早饭就别想了！”
沉重的木桶和扁担对养尊处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若楠来说，如同泰山压顶。他试着弯腰去提桶梁，入手冰冷沉重，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提起一个桶，摇摇晃晃地挂上扁担一头，人已经被带得一个趔趄。再去提另一个桶，更是艰难，手臂酸软发抖，几乎脱力。好不容易将两个桶都挂上扁担，那沉重的分量压在他单薄稚嫩的肩膀上，瞬间让他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粗糙的扁担硌得他肩胛骨生疼。
周围的下人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若楠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汗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站稳，用尽吃奶的力气，摇摇晃晃地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一步一挪地向水井走去。每走一步，肩膀都像被钝刀子割肉，脚下的破布鞋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又湿又滑。
打水更是一场灾难。笨拙地摇动辘轳，沉重的井桶拉上来时，水花四溅，打湿了他单薄的粗布衣，冰冷刺骨。好不容易打满一桶水，再挂上扁担，那重量几乎让他崩溃。挑着两桶水返回厨房的路，短短几十步，却如同跋涉千山万水。他的身体因为不堪重负而剧烈摇晃，水桶里的水不断泼洒出来，溅湿了裤腿和鞋子，留下两道湿漉漉、泥泞的痕迹。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
当他终于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骡马，踉跄着将两个只剩下大半桶水的木桶放到厨房门口的大水缸旁时，整个人已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地靠在冰冷的缸壁上，大口喘着粗气，肩膀火辣辣地疼，仿佛骨头都要碎裂开。
“废物！” 王管事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满是刻薄的嘲讽，“挑这么点水就累成死狗？还洒了一半！这缸什么时候能装满？早饭别想了！现在，去劈柴！看见那边堆的木头没有？天黑前劈不完，晚饭也别指望！” 她指着墙角一堆小山似的、碗口粗的硬木柴火。
劈柴……若楠看着那堆柴火和旁边沉重锋利的斧头，眼前阵阵发黑。肩膀的剧痛还在持续，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饥饿感也开始疯狂地啃噬他的胃。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道身影。
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下，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明海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条纹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料精良的黑色呢料大衣，领口处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子。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姿态闲适，仿佛只是路过，欣赏着后院的晨景。他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正静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注视着这边，注视着狼狈不堪、如同泥猴一般的若楠（明轩）。
那目光，平静得如同寒潭，却比王管事的辱骂更让若楠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羞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泥地里挣扎的蝼蚁，被高高在上的神明冷漠地俯视着，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都无所遁形。一股强烈的自惭形秽和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
明海的目光在他汗水淋漓、沾满泥污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扫过他因挑水而磨破、渗出血丝的肩头，最后落在他那双沾满泥泞、冻得通红的赤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布鞋在刚才挑水时掉了一只，他竟没发觉。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承受极限。
若楠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站直身体，踉跄着走向那堆柴火和沉重的斧头。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那个男人面前倒下！那平静的目光比任何鞭子都更具威慑力，它无声地宣告着：这就是规矩，这就是他选择活下去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笨拙地拿起沉重的斧头，冰冷的铁木手柄硌得他生疼。他学着记忆中见过的样子，将一块硬木竖立在粗糙的树墩上。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斧头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当！”一声闷响。斧刃偏了，只削掉一小块木皮，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虎口发麻，双臂剧痛，斧头差点脱手飞出。周围再次响起压抑的嗤笑声。
若楠咬紧牙关，不顾虎口的疼痛和手臂的酸软，再次举起沉重的斧头。一下，又一下……动作笨拙而吃力，汗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滴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游廊下，明海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他看着那个曾经骄纵跋扈的弟弟，此刻在泥泞和凉风中，笨拙地、徒劳地与沉重的柴火搏斗，每一次劈砍都显得那么可笑又那么……用力。那单薄的身体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
他看了片刻，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无法捕捉。
身后跟着的阿飞，小声询问：“大少爷，让下人这样对待二少爷是否太过严厉了？”
“继续。”他声音冷淡的如同坚冰。
随即，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黑色大衣的衣角在秋风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迈开沉稳的步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的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那单调、笨拙的劈柴声，在冰冷空旷的后院里，一下，又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