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在冰冷、饥饿、无休止的劳作和深入骨髓的屈辱中,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若楠蜷缩在柴房隔壁那间漏风的陋室里,身体早已被透支到了极限。
第一天挑水劈柴的折磨,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烙印。肩膀被粗糙的扁担和沉重的斧柄磨破,结了血痂,又被汗水反复浸透,火辣辣地疼。细嫩的手掌布满了水泡,有些已经磨破,渗出血水,混合着劈柴时沾上的木刺和污垢,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刺痛。脚上那双不合脚的破布鞋,将他的脚踝和脚趾磨出了血泡,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粗粝的布料摩擦着娇嫩的皮肤,带来持续不断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痒和不适。
更可怕的是饥饿。王管事严格执行着明海的命令——活干不完,就没饭吃。他第一天勉强挑满了半缸水,在王管事的辱骂和克扣下,劈的柴火只够厨房烧一顿饭,换来的是两块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窝头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第二天,他拼了命,肩膀和手掌的伤口再次崩裂,也只完成了王管事故意加量的七成活计,只得到了一块窝头。胃里如同火烧,空荡荡地绞痛着,身体一阵阵发虚,眼前时常发黑。
第三天清晨,当王管事那如同催命符般的踹门声再次响起时,若楠几乎是凭着本能挣扎着爬起来的。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他换上那身散发着馊味的粗布短打,动作迟缓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今儿……先把马厩里昨天的马粪清了!清干净些,或许……能赏你口吃的!”她特意加重了“赏”字。
马厩!那刺鼻的腥臊恶臭,光是靠近就让人作呕!若楠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但他不敢反抗,只能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向后院角落那排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马棚。
辰时,明公馆正厅。
紫檀木家具在清冷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旧书册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明海端坐主位太师椅,黑色呢大衣随意搭在椅背,一身深灰西装剪裁如刀,将他身形衬得越发挺拔冷峻。他指尖夹着一支派克金笔,正缓缓划过摊开的厚账册纸页,眉峰微蹙,似在凝神细看。
下首两排椅子上,几位明家铺子的掌柜正襟危坐,个个屏息凝神,额角沁着细汗,不敢直视主位上的年轻人。唯有偶尔吞咽口水的声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笔尖忽地一顿,停在一处墨迹尚新的条目上。数额不小,名目却只含糊写着“应急支”。 “这笔款子,”明海开口,声音不高,却似冰珠落玉盘,清晰砸入每个人耳中,“支往何处?作何用途?”他并未抬头,目光仍锁着那行字,指尖在数字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侍立一旁的管家林伯后背倏地绷紧,忙上前一步,躬下身,声音发干:“回大少爷,这……这是三日前,老爷吩咐支取的现洋,说是……应酬急用。”
“应酬?”明海终于抬眼,目光淡而冷,扫过林伯煞白的脸,“什么应酬,需这个数?林伯,明家规矩,账目不清,你首当其责。”
林伯膝头一软,险些跪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少爷明鉴!是……是‘富贵楼’的胡管事,三日前上门……追讨小少爷在他那里欠下的赌债,当时您还未回府。老爷被逼无奈,只得先支部分现洋打发他走,又……又立了字据,承诺三日之内还清剩余八千大洋本利。今日……今日正是期限……”他越说声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账册被“啪”地合上。几位掌柜骇得缩紧脖子,恨不得钻进地缝。
明海面色沉静如水,只眸色深了些。他朝身后如铁塔般肃立的赵飞微一颔首。赵飞会意,无声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侧门帘拢轻响。明守正被赵飞“请”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暗紫团花绸袍,却似披着麻袋,整个人萎顿不堪,眼窝深陷,面色灰败。他被引到下首靠门的一张酸枝木椅上坐下,双手死死抠着膝盖,指节泛白。他不敢看明海,目光涣散地落在自己脚背上,仿佛一尊被抽去魂灵的泥塑,唯有偶尔瞟向大门的眼神,泄露着刻骨的恐惧与消沉。他坐在这里,便是旧日溃败的活证,无声宣告着新时代的降临。
厅内议事重启,气氛却愈发凝滞。明海声线平稳,继续问询铺务,掌柜们答得磕磕绊绊。明守正僵坐一旁,每一息都如坐针毡。
恰在此时,一阵嚣张杂乱的脚步声与肆无忌惮的谈笑由远及近,粗暴撕裂了前厅的压抑。
“哈哈哈!明老爷!明大少爷!三日之期已到!胡某人……准时登门收账来了!”
胡鑫那破锣嗓子伴着门帘掀动声炸响。他领着四五個彪悍马仔,大摇大摆闯进来,崭新的玄色绸衫也掩不住一身痞气。嘴里叼着雪茄,烟雾缭绕间,一双三角眼贪婪又挑衅地扫过主位的明海和下首面色阴沉的明守正。
明守正看见他,神色微震,猛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上气。
明海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他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地投向不速之客,深不见底,无波无澜。他甚至未起身,只微微后靠,倚入宽大椅背,姿态透出一种冰冷的闲适。
“胡管事。”声线平稳,却轻易盖过喧嚣,“三日之约,我记得。钱,自然也备下了。”
胡鑫脸上横肉一跳,假笑更盛:“哦?明大少爷果然爽快!那就请吧?八千现大洋,连本带利,一分不能少!兄弟们的车就在门外候着呢!”马仔们配合地露出腰間家伙,凶相毕露。
“不急。”明海淡淡二字,似冷水浇头,“钱,就在这儿。交割前,容我先确认一事。”他目光转向林伯,“林伯,带人。”
林伯一怔,旋即躬身应下,快步走向通往后院的侧门。
胡鑫皱眉,眼中闪过警惕:“确认什么?白纸黑字,红手印!明大少爷想赖账?”他抖出一张欠条。
“赖账?”明海唇角勾起极淡冷弧,“明家从不赖账。我只确认,此债,是否明轩在‘富贵楼’所欠?”
“千真万确!”
“好。”明海颔首。
此时,林伯返回,身后跟着两个家丁,架着一人踉跄而入。
正是若楠(明轩)!
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只见他浑身沾满污秽马粪与草屑,粗布短打破烂不堪,紧贴瘦削身躯。头发板结黏腻,脸上污浊辨不清容貌。赤着双足,满是泥垢血口,每一步都在光洁地板上留下肮脏印迹。他低垂着头,浑身剧烈颤抖,若非家丁架着,早已瘫软在地。
“呕——”有掌柜忍不住干呕,慌忙掩鼻。胡鑫与其马仔亦嫌恶后退,以手扇风。
明守正老泪纵横,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明海目光冷然扫过若楠,如视草芥:“胡管事,诸位,看清楚了。此人,现名若楠。乃我明家签了死契的下奴,专司劈柴挑水、清扫马厩诸般贱役。他已非明家小少爷明轩。”
他声调陡转,字字如冰锥砸向胡鑫:“故,你持明轩欠条,来向我明家讨债,讨的是何道理?下奴若楠私债,与明家何干?与我明海何干?”
满堂死寂!众人皆被这冷酷逻辑惊得魂飞魄散!
胡鑫笑容僵死,面色铁青,眼中凶光爆射:“明海!你他妈什么意思?!想耍无赖?!”
“无赖?”明海微微挑眉,眼神锐利如刀锋,周身骤然散发出血腥压迫感,“我说了,明家不赖账。但账,须对人。你要讨债,可以。”他抬手直指抖若筛糠的若楠,“人在此,他叫若楠。欠你钱的是他,你只管向他讨要。是打是杀,是卖身抵债,悉听尊便。只要不脏了我明家地界,我绝不过问。”
冰冷话语,彻底碾碎若楠眼中最后微光。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望向哥哥,眼中只剩极致恐惧。
“你……你……”胡鑫气得浑身乱颤,指着他,“好!好个明大少爷!够毒!你以为这样就能撇清?这小子就算化成灰也是你明家的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今天不拿钱,老子就……”
“就怎样?”明海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如西伯利亚寒风,瞬间冻住所有叫嚣。他缓缓起身,高大身影携着无形重压,一步步逼向胡鑫。目光不再是平静,而是凝如实质的冰冷杀意,死死锁住对方。
“胡鑫,听好。”声线不高,却似毒蛇吐信,钻入骨髓,“此地是明公馆,非你撒野赌坊。我明海行事,轮不到你置喙。钱,没有。人,在此。你欲讨债,依我之言。若想用强……”
他微倾身,逼近胡鑫耳侧,用仅二人可闻的气音,冰冷吐出几字:“……不妨试试。是你‘富贵楼’的刀快,还是我‘暗阁’的子弹快。”
“暗……阁?!”胡鑫面色骤变惨白,瞳孔骤缩!如遭雷击,猛退一步,看向明海的眼神充满极致惊惧!冷汗瞬间湿透重衫。那传说中神秘莫测、手段通天的暗势力?!明海竟是……?!
巨大恐惧攫住心脏,他喉头发紧,所有狠话堵死腹中。他死死瞪了明海一眼,又怨毒扫过污臭的若楠,最终,所有不甘化为一声嘶哑低吼:“我们走!” 说罢,带着手下狼狈不堪地冲出大门,连掉落在地的欠条也顾不得捡。
厅内死寂。众人目瞪口呆。明守正止了咳,震惊望着长子。
明海弯腰,用戴雪白手套的手指,嫌恶地拈起地上欠条。看也未看,行至厅中紫铜火盆边,信手抛入通红炭火。
“嗤啦——” 欠条化作橘焰,转瞬成灰。
他目光落回厅中几乎昏厥的若楠身上,冰冷吩咐林伯:“拖回柴房。臭不可闻,污了地方。”
家丁粗暴拖走若楠。
明海立于原地,掏出雪白手帕,慢条斯理擦拭手指,仿佛拭去什么污秽,随后将手帕掷入火盆。火焰跳跃,吞噬纯白。
他转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声线恢复平稳威严,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继续。”
厅内事务重启,唯余污迹焦味无声弥漫。而后院柴房死寂,那被彻底遗弃的少年,恍若已被整个世界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