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东院,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的主卧,如今弥漫着浓重的中药苦涩气息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厚重的织锦窗帘半掩着,光线昏暗,更添几分压抑。明守正躺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却依然显得异常单薄枯槁。
短短十余日,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商界巨贾,仿佛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灰败得如同蒙了一层死气。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微弱喘息。他时而昏睡,时而在混沌中无意识地呢喃着“轩儿……轩儿……”,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浸湿了枕巾。
自那日在前厅亲眼目睹小儿子被如同垃圾般拖走,又被明海冷酷地当众抛弃给胡鑫之后,明守正的心便如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巨大的痛苦、无边的愧疚、对幼子处境的揪心以及对长子冷酷手段的愤怒与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日夜啃噬。他食不下咽,勉强灌下去的汤药也多半呕了出来。夜不能寐,一合眼便是明轩浑身恶臭、濒临死亡的模样,或是胡鑫狰狞的嘴脸,或是明海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他放不下身段去哀求明海——那是他作为父亲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尊严。他更无法替明轩求情——明海的态度已如寒冰,求情只会带来更深的羞辱和儿子的加速死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巨石压胸,让他喘不过气。他只能将自己封闭在这间象征着昔日荣光的卧房里,在无尽的忧思、愤懑和锥心的痛苦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眼不见为净?不,是心已死。
管家林伯和几个忠心的老仆日夜轮守,看着老爷一日日形销骨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急忙报告给明海,明海得知明守正生病就急忙把他送去北平城最好的医院诊治,可是经过诸多有名的中医西医,汤药、针石用尽,效果微乎其微。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御医诊完脉,捋着胡须,对着守在床边的明海深深叹了口气:
“明大少爷,恕老朽直言。明老爷此病,外邪已退,沉疴难起,根结不在脏腑,而在……心。” 老御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目光复杂,“忧思过甚,郁结于内,肝气横逆,心脉淤阻。这是……心病啊。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心药若不到,纵然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恐也……回天乏术。”
老御医的话如同最后的判词。林伯听得老泪纵横。明海站在床边,逆着昏暗的光线,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气息奄奄、仿佛随时会撒手人寰的父亲,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风暴过后的冰海,看似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复杂难言的暗流。
他可以对明轩狠下心肠,用最冷酷的手段报复、磨砺,甚至看着他濒死也无动于衷。但面对这个曾亲手将他置于死地、如今却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父亲……那深埋在心底、被恨意冰封的一丝血脉牵绊,终究无法彻底斩断。他可以夺权,可以冷待,却无法真的坐视他病死、饿死在自己眼前。那与禽兽何异?他明海,终究不是真正的冷血恶魔。
然而,让他放下身段去温言劝解?去扮演一个孝子?去乞求父亲为了一个“害死”过他的儿子振作?他舍不下脸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就算他舍得下这个脸,父亲他也不会领情,毕竟他清楚知道他的心结是明轩,不是他明海,他去劝他,只会加快父亲对求死的步伐,再无转圜的余地。
从医院把父亲拉回来安置在他的卧房里,明守正躺在宽大的床上,微弱的呼吸声如同游丝。明海的目光缓缓扫过父亲枯槁痛苦的面容,扫过他无意识呼唤“轩儿”时颤抖的嘴唇。一个冷酷而无奈的决定在他心中迅速成型——这是唯一能撬动这死局、又不损及他自身分毫的“钥匙”。
他挥了挥手,示意林伯送老御医出去。房间内只剩下他和床上垂死的父亲。
明海走到窗边,背对着床铺,望着窗外庭院中萧瑟的枯枝。
良久,他低沉冰冷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不是对父亲,更像是对着空气下令:
“林伯。”
一直守在门外的林伯立刻推门进来,躬身:“大少爷?”
“去后院,”明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把若楠带来。给他清洗干净,换身……干净点的下人衣服。然后,带到这里来。”
林伯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大、大少爷?您是说……若楠?带到老爷这里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老爷病成这样,那明轩更是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虚弱不堪,浑身是伤,而且……老爷的心病不就是因为他吗?这……
“照做。”明海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记住,他现在只是明家的下人若楠。告诉他,”明海顿了顿,语气冰冷而清晰,“只要他能让老爷喝下半碗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从明天起,他就不用再去后院干那些劈柴挑水、清扫马厩的低等杂役了。”
林伯的心猛地一跳。
明海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房门,看到了后院那个挣扎求生的身影,继续道:“白天,他可以去洋学堂念书。晚上……”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词,最终选了一个既能体现控制、又不至于过分折辱的称谓,“做我的近侍,随侍左右,听候差遣。”
“近……近侍?”林伯喃喃重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是放了他一条生路,甚至还给了他一丝喘息和向上的可能!大少爷这到底是想……
“就这样告诉他。”明海不再解释,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只留下一个冷硬如石的背影,“现在,立刻去办。若老爷子有个闪失……” 未尽的话语里,是冰冷的威胁。
林伯不敢再多问,压下心中的惊疑,连忙躬身应道:“是!老奴这就去!”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脚步急促地朝着后院那间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柴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