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柴房隔壁。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劣质冻疮药膏和羊毛毯的味道。明轩蜷缩在铺着那条厚实却已沾染了污渍的军用毛毯下,依旧昏昏沉沉。高烧在强效消炎针的作用下退去了一些,但身体依旧虚弱。肩膀和手脚的伤口被重新处理包扎过,剧痛稍缓,却依旧如同无数根细针在刺。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啃噬着他空瘪的胃。
他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意识在混沌的黑暗中浮沉。时而仿佛又回到了冰冷污秽的马厩,时而又感觉有一双冰冷而稳定的手在摆弄他的伤口……混乱的记忆碎片交织,让他疲惫不堪。
突然,破旧的门板被猛地推开!林伯焦急而带着一丝异样激动的声音响起:
“若楠!若楠!快醒醒!大少爷有吩咐!”
明轩被惊得浑身一颤,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看到林伯那张布满皱纹、带着复杂神情的脸。
“林……林伯?”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快!快起来!”林伯不由分说,招呼身后两个端着热水盆、拿着干净粗布短褂的下人进来,“赶紧给他擦洗一下,换上干净衣服!动作快点!”
热水浸湿了布巾,带着一点暖意擦拭在他脸上和手上,驱散了一些污秽。他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两个下人摆弄着,艰难地脱掉身上那件散发着馊臭的破烂衣服,换上另一套虽然同样是粗布、但明显干净许多、也没有补丁的短褂和裤子。脚上的伤口被小心地用干净布条包裹好,套上了一双半新的、厚实的棉布鞋。简单的擦洗和更换衣物,让他感觉仿佛活过来了一丝丝,尽管身体依旧疼痛虚弱。
“林伯……这是……”明轩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哥哥还想干什么?难道之前的折磨还不够吗?
林伯看着他苍白瘦削、依旧带着病容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随即想起明海的命令,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道:
“若楠,你听好。老爷……老爷病得很重,快不行了!大夫说是心病!大少爷开恩,让你去老爷跟前伺候!”
“什么?爹爹……老爷他……”若楠的心猛地揪紧,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大少爷说了!”林伯打断他,语气加重,一字一句复述明海的话,“只要你能让老爷喝下半碗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从明天起,你就不用再去后院干那些劈柴挑水、清扫马厩的低等杂役干的活了!”
明轩的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林伯。
林伯继续道:“白天,你可以去学堂念书。晚上,”他顿了顿,看着若楠瞬间亮起一丝微光的眼睛,“做大少爷的近侍,随侍左右,听候差遣。”
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骤然看到了一线微光!巨大的冲击让明轩几乎站立不稳!不用干那些会要命的苦役!可以去念书!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念书,还得做“近侍”,但那是离哥哥最近的位置!是让他逃离目前蘋死困局唯一曙光,这……这是真的吗?哥哥……竟然给了他一条生路?条件只是……让父亲喝粥、睡觉?
巨大的求生欲和对父亲的担忧瞬间压倒了一切!他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挣扎着就要往外冲:“老爷!老爷在哪里?带我去!快带我去!”
“慢点!慢点!你身子还虚!”林伯连忙扶住他,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恐惧、担忧和强烈渴望的光芒,心中五味杂陈,“跟我来!”
林伯搀扶着脚步虚浮、却异常急切的若楠,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着权力和温暖,却已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东院主楼。
当他们推开主卧沉重的房门,看到床上那个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身影时,若楠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挣脱林伯的搀扶,几乎是扑倒在床前,声音破碎哽咽:“爹……老爷!老爷!您醒醒!我是……我是轩儿!我来看您了!”
床上昏沉中的明守正似乎听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呼唤,无意识地动了动眼皮,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轩……轩儿……”
“是我!是我!”明轩抓住父亲枯瘦冰冷的手,将脸贴在上面,滚烫的泪水滴落在父亲的手背上,“老爷,您看看我!我没事!我还活着!您别丢下我!求求您别丢下我!” 他哭得撕心裂肺,所有的委屈、恐惧、对父亲的依恋和对生的渴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或许是那滚烫的泪水,或许是那熟悉的气息和绝望的哭喊,穿透了沉疴的迷雾。明守正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目光茫然地聚焦,当看清床前那张布满泪痕、苍白瘦削却无比熟悉的脸时,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轩……轩儿?!真的是……是你?”
“是我!老爷!是我!”明轩泣不成声,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我在这儿!我好好的!您别吓我!您也要好好的!”
明守正枯槁的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的光芒。他反手死死抓住儿子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好……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老爷,您饿不饿?您吃点东西好不好?”明轩想起明海的条件,如同抓住了最后的希望,急切地看向林伯,“粥!快!粥!”
林伯早已端着一碗一直温着的、熬得软烂香糯的燕窝粥,明海特意吩咐的候在一旁,连忙递过去。
明轩小心翼翼地接过温热的粥碗,用勺子舀起一小口,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才颤抖着手,送到父亲嘴边,声音带着哭腔和小心翼翼的哀求:“老爷,您尝尝,就吃一口,就一口……”
明守正看着儿子近在咫尺、充满担忧和恳求的脸,感受着那久违的、带着笨拙的关切,巨大的酸楚和欣慰涌上心头。他顺从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将那勺温热的粥,艰难地咽了下去。
一口,两口……在明轩笨拙却无比耐心的喂食下,明守正竟然真的慢慢咽下了小半碗粥!虽然过程艰难,咳嗽了几次,但这对于数日粒米未进的他来说,已是奇迹!
喝下半碗粥,又看着活生生的儿子就在眼前,明守正紧绷的精神似乎骤然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浑浊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怕他再次消失,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睡吧,老爷,我在这儿守着您……哪儿也不去……”明轩轻声哄着,如同哄着年幼的孩子。
或许是那熟悉的气息带来了久违的安全感,明守正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眼皮沉重地合上,抓着儿子的手也渐渐松开,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平稳。他竟然真的睡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笼罩在脸上的死气,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机驱散了一丝。
林伯看着这一幕,老泪纵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而在主卧外,连接着书房的雕花隔扇门后,一道高大的身影一直静立在那里。明海透过门缝,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看到明轩扑倒在床前痛哭,看到他笨拙却执着地喂粥,看到父亲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看到他终于抓着儿子的手安然睡去……
明海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只是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暗流。有看到父亲得救的如释重负,尽管他不愿承认,有对明轩那毫不作伪的眼泪和笨拙关切的审视,更有一丝……计划成功的冷酷掌控感。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煽情的一幕。走到书桌旁,拿起一支雪茄,动作沉稳地剪开、点燃。袅袅青烟升起,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他对着虚空,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着门内那个刚刚完成任务的“工具”,冰冷地吐出几个字:
“还算……有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