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林镇 · 五岔口的午后
卯林镇的空气,一到午后就跟熬过头的糖稀似的,又黏又糊,扒在人身上甩不脱。五岔口更是重灾区,几个方向的车流拧麻花似的搅合在一起,喇叭声、引擎轰鸣声、还有不知道哪传来的路怒症司机含妈量极高的叫骂,混成一锅滚烫的沥青,咕嘟咕嘟冒着令人烦躁的泡。
那辆黑色的老款红旗轿车,像个背了无数黑锅的老干部,擦得是挺亮,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重和憋屈,隔着三条车道都能感觉到。它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仪表盘指针死死压在5公里那个刻度上——沿着去市区的方向,在车流里一点点往前“蹭”。
驾驶座上的老张,眼神空得能跑马,脑子里就跟这路口一样乱。车管所里那个姓谭的交警冰冷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响:“低于最低限速…妨碍通行效率…” 还有裤兜里那两张刚新鲜出炉的罚单,硌得他大腿生疼。快?慢?去他妈的快慢!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卯林镇,邪性!
眼瞅着红旗那方方正正的车头,像个终于快要爬上岸的乌龟,即将磨蹭出这个巨大路口的交叉区域——
咔哒。
头顶上,那硕大的信号灯,毫无预兆地,跳!红!了!
几乎同时,横向通往卯林镇医院的那条道,绿灯唰地亮起!
“嗖——!”
一道明黄色的影子,跟特么出膛的炮弹似的,从停止线后猛地弹射出来!是个外卖骑手,胯下电摩宽胎咆哮,速度快得吓人!这小子显然算准了横向车流刚启动速度起不来,想玩一把心跳,电门拧到底,笔直地就要横穿路口!
老张那几乎停滞的神经被这抹黄色猛地扎了一下!浑浊的眼球里倒映出那辆疯狂逼近的电驴,一股子源自骨髓的恐慌瞬间攫紧了他!右脚完全是本能地、歇斯底里地狠狠跺向了刹车踏板!
“嘎吱——!!!”
一阵能撕裂耳膜的尖啸猛地炸开!红旗沉重的车身带着一身老骨头快要散架的呻吟往前狠狠一顿!轮胎死咬着滚烫的柏油路面,拖出两道焦黑的扭曲线条!可它太慢了!这拼了老命的一脚刹车,除了换来一阵刺耳的噪音和车里东西稀里哗啦的滚动,带来的减速效果微乎其微!这铁疙瘩依旧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无可挽回的缓慢,继续朝前“出溜”!
那外卖骑手脸上的“稳了”瞬间变成了“我操”!他死命想把车把拧开,可距离太近,速度太快,一切都他妈来不及了!
“哐!!!”
一声闷响,结实,沉重,带着金属扭曲的哀鸣。
电摩的车头,结结实实地怼在了红旗右前轮上面那块翼子板上!力量之大,让电摩整个儿弹了起来,然后歪歪扭扭地砸向地面!骑手一声惊叫被甩了出去,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住,头盔滴溜溜滚出老远。保温箱炸开,黄焖鸡米饭、麻辣烫汤汁天女散花般泼了一地。红旗那块翼子板,当场就凹下去一个大坑,漆皮崩裂,露出底下难看的金属底色。
路口瞬间死寂了一下,随即各种声音爆炸开来。
几乎是这边声音还没落,一辆喷涂着交警标识的桑塔纳就一个急刹停在了不远处。车门猛地打开,柯玥第一个跨步下来,高跟鞋敲在沥青面上,发出清脆又急促的哒哒声。她脸色冷得能刮下一层霜,目光跟探照灯似的唰地扫过现场。
“怎么回事?!”跟下来的王攻全嗓门洪亮,先冲过去看地上哼哼唧唧的骑手。
柯玥没理会那边的嘈杂,几步走到老张车窗外。老张脸白得跟刚从面粉缸里捞出来似的,汗珠子顺着腮帮子往下淌。
“行车记录仪。”柯玥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不是询问,是命令。
老张手指哆嗦着,指了一下中控台上那个小摄像头。
调取,播放。小小的屏幕上演着刚才的惊魂一刻。
柯玥弯腰看着,反复拉了几遍关键点:红旗慢悠悠蹭过停止线时确实是绿灯;它挪到路口中央时横向变绿,电摩几乎同步射出;撞击…
她直起身。
“好了。”声音不大,却像刀一样切开了所有的嘈杂。
“司机,你进路口时是绿灯,已过线。灯变红,不算你闯红灯。”
骑手刚被王攻全搀起来,一听就急了:“那我…”
柯玥一抬手,目光扫过去,骑手后面的话就卡嗓子眼里了。
“你,绿灯起步,没错。但是,”她语气加重,手指点着路口中央,“你起步时,视野没有任何遮挡,完全应该看到这辆轿车还他妈杵在路口正中间没出去!‘车头让车尾’!他没清空路口,你哪来的优先通行权?强行通过,主要责任,百分之七十!”
骑手看着自己摔变形的车和撒了一地的单子,嘴唇哆嗦着,一脸吃了屎的憋屈,却哑口无言。
柯玥的目光最后落回老张那张惨白的脸上。
“至于你。”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解剖感,“记录仪我看了。外卖员出现在画面里,到撞上,有那么一丁点时间。你的车速,慢,5公里,没错。但记录仪显示,你的车没有因为全力刹车而产生那种剧烈的、要停死的顿挫感。它,还在动。”
她盯着老张骤然收缩的瞳孔:“这不是看你多‘慢’,是看你在发现危险时,有没有‘及时’、‘彻底’地踩死刹车!就你这速度,真要一脚闷死,早该定那儿了!但撞上的时候,你车还在往前挪!这说明你刹车要么踩晚了零点儿秒,要么根本没踩到底!客观上,你没完全避免碰撞。次要责任,百分之三十。”
老张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彻底瘫在驾驶座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看着自己瘪掉的车头,摸摸裤兜里的罚单,再想想保险…一股子冰冷的、彻头彻尾的荒谬感,把他淹没了。
他抖着手摸出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老婆”。他划开,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
“喂?老婆……再、再等等……可能……还得…交点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声重重的、无奈的叹息,压得老张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