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黄线停车的执拗司机，柯玥和王攻全沿着西延线往回走。灰尘在午后的光柱里翻滚，远处施工围挡里传来沉闷的机械作业声——刘国富的人显然没把彻底的停工令当回事，只是在做样子。
对讲机又沙沙作响，但这次不是指挥中心，而是谭授那特有的、毫无起伏的电子音： “柯队，五岔口东南角，轻微事故。一辆本地货车与一辆外地牌照SUV。责任清晰，但赔偿金额有争议。SUV车主情绪激动，声称对方‘碰瓷’。建议介入。”
柯玥脚步一顿，方向改变。“走。”
五岔口东南角，果然围了一小圈人。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蓝色轻卡（本地牌）斜插在一辆崭新的白色SUV（外地牌）前头，SUV左前保险杠有一道不深的刮痕，轻卡的右后侧挡板有些变形。损失都不大，但气氛紧张。
一个穿着考究、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SUV车主）正挥舞着手臂，对着一个穿着工装服、皮肤黝黑的货车司机大声呵斥： “……你这是赤裸裸的敲诈！就这么一点漆，你要八百？！你怎么不去抢？！我看你就是故意的！看我外地牌好欺负是吧？报警！我必须报警！”
货车司机是个闷葫芦，被骂得脸色通红，嘴唇哆嗦着，只会反复说：“是你拐出来没让俺……俺这板子都撞弯了……八百是修理厂说的……”
旁边有两个交警在调解，但显然压不住SUV车主的火气。
柯玥和王攻全走近。交警看到他们，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柯玥问，目光扫过两车位置。SUV是从一条支路右转进入五岔口环线，货车是在环线内侧车道直行。剐蹭点在货车右后侧，典型的前车转弯未让直行。
一个交警快速低声汇报：“柯队，责任没争议，SUV全责。就是赔偿金额谈不拢。货车司机要八百，SUV车主觉得太多，认为对方狮子大开口，还质疑事故是故意的。”
SUV车主看到又来了两个交警，尤其看到柯玥肩上的衔，立刻调转矛头：“领导！您来得正好！您给评评理！这明显就是碰瓷！他肯定早就看到我拐出来了，故意不减速蹭上来的！就这么点伤，要八百？当我冤大头啊？”
货车司机急得额头冒汗，从车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不是……领导，俺没骗人……这是、这是常去那家修理厂给的估价的单子……你看，换这块板子，加喷漆，真的要这个数……”
王攻全接过单子瞥了一眼，嘟囔道：“老刘修理厂？他家报价是有点水分……”
SUV车主一听更来劲了：“你看！我就说吧！水分！这就是讹诈！”
柯玥没看那张单子，她的目光落在货车车厢里。里面放着几捆崭新的水管和一堆瓷砖，车身上还喷着“卯林镇老赵水电装修”的字样和一个手机号。货车司机的手上沾着白色的泥灰，指甲缝里都是黑的。
她转向SUV车主，声音平静却带着压力：“事故责任清晰，你全责。赔偿金额，应以实际修复费用为准。你认为报价过高，可以提出共同前往你认可的、有资质的第三方修理厂重新定损。”
SUV车主推了推眼镜：“我当然不认可他这个！谁知道是不是一伙的？我现在怀疑他这车本身就有伤，故意来讹我的！”
这就有点胡搅蛮缠了。交警都皱起了眉头。
柯玥目光冷了下来：“如果你对事实和责任无异议，仅对赔偿金额有争议，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按对方提供的方案赔付，事后如有异议，可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二，现在签署事故认定书后，你们自行离开，通过各自的保险公司协商定损理赔。”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根据保险流程，小额事故且责任清晰，保险公司通常会建议快速处理，即责任方现场赔付。如果进入保险程序，你明年保费上浮的金额，可能远超过这八百元。并且，你的车辆需要定损，期间会影响使用。”
SUV车主愣住了，他显然没算过这笔账。为了省几百块，可能要多花上千的保费，还耽误用车时间。
柯玥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施压：“另外，你刚才指控对方‘碰瓷’。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指控，需要提供证据。如果你坚持这一指控，我们现在可以暂缓处理事故，将车辆扣留，移交派出所立案调查。调查期间，你的车辆同样需要被扣留。你是否坚持指控？”
SUV车主的脸色瞬间变了。扣车？立案？他只是想压压价，可不想惹这么大麻烦。他看着柯玥那张毫无表情却极具威慑力的脸，又看看那黑着脸的王攻全和旁边几个交警，气势一下子垮了。
“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他语气软了下来，“就是觉得……觉得有点贵……”
“维修费用有市场波动，但责任必须明确。”柯玥毫不退让，“选择现场赔付，还是保险理赔加保费上浮，或者指控碰瓷接受调查？”
SUV车主憋屈地掏出钱包，手指哆嗦着数出八张红票子，几乎是用摔的塞给货车司机。“算我倒霉！赶紧拿钱走人！”
货车司机接过钱，仔细数了一遍，小心翼翼叠好放进口袋，连声对柯玥和交警说：“谢谢领导，谢谢警察同志……”然后赶紧上车，发动，很快开走了。
SUV车主也愤愤地钻进车里，砰地关上车门，引擎吼了一声，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王攻全嗤笑：“欺软怕硬。”
柯玥却看着那辆破旧货车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那张修理厂的估价单，水分肯定有。那个憨厚的货车司机，未必全然无辜。但在卯林镇，很多时候，规则只是一层薄壳，底下涌动的永远是生存的算计和利弊的权衡。
她维护了事故责任的“正确”，却无法保证赔偿的绝对“公平”。
这就是卯林镇。每一个看似清晰的判决背后，都可能藏着另一笔算不清的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