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众人这一夜着实过得惊心动魄。
狐妖之事方才平息,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前方那辆过于宽大的马车中,又陡然迸发出一阵凄厉哭嚎——
女子的哭喊声中夹杂着求饶与痴痴诉爱之语,听得人面红耳赤。
此时正是黎明时分,人最困倦之时,有脾气暴躁的刚想开口骂人,却又听见一阵仿佛被堵住嘴的呜咽声。
很快,整支队伍重归寂静,众人这才得以沉沉睡去。
莲心被伙计堵住嘴,捆得结实实实地拖走。待到下一处城镇,她便会被发卖。
因在周家多年,恐她背主后胡乱攀扯,只怕从今往后,她便只能做个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的哑美人了。
对于这般下场,向来心软的小莲也只是厌恶地转过头:
“害人者终须付出代价。”更何况是忘恩负义之徒。
周公子与红影仍在昏睡,但二人气色都已恢复红润。
陈管事看着他俩,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我:
“姑娘,我家公子既与红影姑娘生死相系,那敢问日后……”
他踌躇半晌,才吞吞吐吐问道:“若我家公子日后成婚生子……”
我明白他的顾虑。
人妖相恋本就不容于世,子嗣更是难题。况且……
陈管事年长,自是阅历丰富。
世间多少痴男怨女,相爱时愿以性命相托,不爱时便弃如敝履。人与人尚且如此,何况人妖之间?
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我略带歉意地笑道:
“陈管事,你家公子原本生机已绝,是靠内丹才滋养回这副身躯。”
“但毕竟是妖族精华,从今往后,即便娶妻,恐怕也难有子嗣。”
陈管事霎时脸色惨白。
于他这般忠心的老派人而言,断绝香火实是可怕之事。
我知他心思,便也不隐瞒:
“若想延续后嗣,唯有与红影姑娘成婚一途。只是红影妖力已薄,内丹又分予公子,即便有孕,生下也多半只是个寻常孩儿,并无神通。”
人生大起大落,莫过于此。
陈管事顿时喜出望外:“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拭去额间冷汗:“越普通越好,越普通越好……”
否则即便周家再开明,又岂能接受一个半妖孩子?
我含笑点头:“所以我才说,这是天赐良缘!”
“待他们醒来,便再无大碍。”
“周家多行善事,广积功德,日后只会愈来愈好。”
陈管事肩头一松,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竟透出几分憔悴来。
想来这些时日他也备受煎熬。
他歉然一笑,向我拱手:
“今夜多亏姑娘。还请姑娘好生歇息,明日一应事宜,我自会安排伙计在车前伺候。”
“姑娘大恩,周家绝不敢忘。待公子醒来,必当重谢。”
宴请自是托词,厚礼相酬才是真。
想到此处,我也不由心生期待。
回到车厢,我才在心底问司衡:
“你借我身施行剖丹之术,可会伤及自身?”
他背上那道铁锁链实在令人心惊,如今一见他就觉得他又孤寂又脆弱。
“这有何碍?”
司衡轻笑:
“小狐狸心甘情愿,那人也心甘情愿,两情相悦,我只需稍动法力,自然水到渠成。”
“倒是你,若这对有情人未成眷属,你怕是要暗自神伤许久吧!”
我脸颊发烫。
随即又有些怅然:
“他们彼此珍重,就如我家人待我一般……”
“我离去后,又有谁为爹娘和爷爷焚纸祭奠呢?”
司衡沉默地望着我。
我知他想说什么——我爹娘已化僵尸,魂魄散尽,不入轮回,早不在意供奉。至于爷爷……
我叹了口气,重新振作精神:
“天快亮了,司衡,你再教我些别的吧!”
司衡却蹙眉:“你该歇息了。人族体弱,熬夜最耗精神。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我望向他。心神相见,我触不到他,除非他引我入梦。
但此刻,仅是凝视,也能感受到他非同一般的真诚。
我不由放软了声调:
“我想多学些本事,好早日救你出来。”
司衡默然片刻。
良久,他于雪洞中伸出手,似想隔空抚我的脸,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叹:
“好姑娘,我知你心意。但我在此洞中清修,早晚并无分别,你万万不可冒进。”
他温柔凝视我,眼中仿佛含着柔软情意:
“若早一些遇见你,当初我绝不会那般轻慢待你……”
他说的是初遇时将我拉上榻、肆意轻薄之事。
我原本一直为此气恼,若非他屡次相救,这芥蒂绝不会消。
但此刻,我却察觉出一丝异常:
“你既说在山洞清修早晚无别,为何初见时那般急切?”
那烫人的手掌,狎昵的神情,缠绵的语气……
怎么想都像个轻浮浪子,而非我如今熟悉的司衡。
司衡一怔,随即别开视线:
“哪有什么缘由?不过是天长日久困守洞中,闲极无聊,想逗弄你罢了。”
但他说话时眼望地面,并不看我。
我心知有异,却不追问,转而问道:
“那你先前教我的五鬼散财之术,何时能见效?”
司衡似松了口气,略一思忖,微微一笑:
“若那妇人并非初犯,反噬即刻便至,且会源源不绝——你不妨趁晨起,去河边看看?”
东方金辉破晓,商队中渐起人声。
走动声、洗漱声、灶火声接连传来。
我眨了眨眼,横竖也无睡意,不如就去河边等等吧!
恰是赶得巧,刚到河边,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哭嚎:
“我的银子!我的银子被水冲走了!”
不正是那贪取红影耳环的妇人?
只见她哭天抢地,转而与身旁那好心妇人撕扯起来:
“都怪你!非拉我闲聊!你赔我银子!你赔——”
我立于岸边,晨风微凉,心中却是一片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