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号下午四点二十分，随着《西方音乐史》终考铃声落下，大三正式宣告结束。
阮星尔把钢笔往桌上一丢，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橘色气球——这是她今天特意穿的“解放色”背带裙，后背已被汗洇出一片更深的橘。
监考老师刚说“可以离场”，她便从座位上弹起来，马尾扫过前排同学的鼻尖，像一阵小旋风卷出教室。 走廊尽头，林笙正抱着胳膊等她，手里拎着两罐冰可乐，罐壁水珠滚落。
“恭喜！今晚宿舍火锅？” 阮星尔接过可乐“呲啦”一声打开，气泡涌到唇边，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先收拾音乐楼的东西！明天一早我就得把琴房钥匙交回去。” “行，那我帮你搬。” 两个女孩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往音乐楼跑，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不肯回家的狗。
音乐楼比平日安静许多。 练琴声稀稀拉拉，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吹得白色纱帘鼓起又落下，像慢动作的浪花。 阮星尔的琴房在二楼最里侧，门口贴着一张早已卷边的向日葵贴纸——是她大一报到那天贴上去的，现在边缘泛黄，花盘却依旧朝着阳光。 门锁“咔哒”一声，一股松香混着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三十平的小房间，一架立式钢琴、一把小提琴、三个谱架、两箱乐谱，还有墙角堆成小山的演出服和毛绒玩具。 阮星尔叉腰环顾，嘴角一点点垮下来：“救命，我怎么攒了这么多垃圾。” 林笙笑倒在门边：“谁让你每次演出完都不舍得丢，连小学汇演的小星星头饰都留着。” 说话间，她踢到一只空纸箱，箱子“哗啦”一声散开，露出半截奖状—— “江城大学室内乐比赛一等奖 阮星尔” 奖状边缘被虫蛀出小小的月牙，阮星尔蹲下去，指腹轻轻抚过烫金字，笑得有点傻：“原来它在这儿。” 两个人开始分工。 林笙负责把演出服叠好塞进真空袋，阮星尔负责把乐谱按学期归档。 乐谱一张张翻开，像翻开三年时光： 大一的《小星星变奏》上画满幼稚的五线谱涂鸦； 大二的《Por Una Cabeza》边角落着咖啡渍； 大三的《梁祝》协奏曲谱夹着一张淡蓝色便利贴—— “7-A-03，留给你。——JQ” 阮星尔指尖一顿，便利贴已经泛黄，边缘卷翘，像一片不肯落地的秋叶。 她没有多想，随手把便利贴夹回书里，继续哼歌。 “星尔，这箱书死沉，我搬不动！”林笙在墙角哀嚎。 阮星尔拍拍手过去，弯腰抱住纸箱底部，脸憋得通红，箱子却只挪动两厘米。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熟悉的男声：“需要帮忙吗？” 季衔青站在门框里，身后是走廊昏黄的顶灯，把他影子拉得瘦长。阮星尔愣了半秒，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救星！” 林笙在旁边挑眉，故意拖长音：“哟，建筑系草怎么有空来音乐楼当苦力？” 季衔青没接茬，目光掠过阮星尔憋红的脸，挽起袖子：“建规楼今天封楼，我来还模型，顺路。” 他弯腰，单手抱起那箱让两个女孩束手无策的乐谱，手臂青筋微微凸起，却抱得轻松。 林笙在后面朝阮星尔挤眉弄眼，口型夸张：顺——路——？ 阮星尔回以一个龇牙，转身去开窗户。 风吹进来，纱帘拂过季衔青的肩，像一片偷偷拥抱的云。 三个人效率陡增。 季衔青把重箱子摞在门口，阮星尔踩着小板凳，把高处的小提琴盒子一个个取下来。 她踮脚时，背带裙的肩带滑到臂弯，露出右锁骨那颗褐色小痣，像不小心落在雪岭的星子。
季衔青搬着搬着，视线总会不自觉停在那颗痣上，又迅速别开。 林笙把最后一袋毛绒玩具塞进纸箱，忽然“咦”了一声，从角落里拎出一顶金色小皇冠：“星宝，你大一新生汇演戴过的！” 阮星尔眼睛一亮，夺过来往头上比划：“好看吗？” 金色皇冠在她乱糟糟的卷发上歪歪扭扭，她却笑得像刚登基的小女王。 季衔青站在她身后，目光柔软，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伸手扶正那顶皇冠：“好看。” 声音轻，却像落在心口的一枚钉子，咚的一声，再也拔不出来。 钢琴盖被掀开，键盘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阮星尔拿抹布轻轻擦拭，黑白键在她指下发出零星的音。 季衔青站在旁边，忽然伸手按下中央C——低沉的共鸣在房间里荡开，灰尘在斜射的阳光里飞舞。 阮星尔侧头：“想听我拉首毕业曲吗？” “嗯。” 她拿起小提琴，夹琴、抬弓，琴弦震颤，《四季•夏》开头的几个音轻盈地跳出来。 却拉了两句就停住，不好意思地笑：“太久没调弦，音不准。” 季衔青没说话，走到钢琴前，指尖落在低音区，补上一个和弦。 小提琴与钢琴的和声在傍晚的空气里交织，像一条温柔的河。 林笙靠在门框上，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悄悄掏出手机对着两人的背影按下快门。
照片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在旧木地板上交叠，像一枚完整的音符。 七点，天色将暗未暗。 走廊灯一盏盏亮起，飞蛾撞在灯罩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最后一只纸箱被贴上胶带，阮星尔把钥匙串在指尖转了一圈，又突然停住：“糟了，我的向日葵贴纸！” 她奔回琴房，小心翼翼把那张卷边的向日葵撕下来，对折，放进琴盒夹层。 季衔青站在门口，单肩背着她的空琴盒，另一手拎着两袋垃圾。 林笙提着最轻的毛绒玩具袋，嘴里哼着跑调的《小幸运》。 三人下楼时，整栋音乐楼已经灯火通明，练琴声重新密集起来。 阮星尔回头望了一眼二楼尽头那间暗下去的琴房，心里忽然有点空。 “明年回来就是大四了。” “嗯。”季衔青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他侧头看她，目光在昏黄灯影里显得格外深。 “暑假……有什么计划？” “先回家陪爸妈，然后去采风，老师让我们录自然音。” “哪天走？” “明天一早的车。” 对话短促，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两个人的影子悄悄系在一起。 出了音乐楼，热气扑面而来，又很快被晚风卷走。
玉兰道两旁的路灯亮起，灯影把树影投在地面，像一池晃动的墨。 林笙很识趣地伸懒腰：“我去超市买明天的早餐，先闪啦！” 她冲两人摆摆手，背影蹦进便利店灯光里。 阮星尔抱着空琴盒，季衔青提着两袋杂物，两人并肩往宿舍区走。 影子一长一短，偶尔碰到，又分开。 走到玉兰道尽头，阮星尔突然停下：“啊，忘记把垃圾丢后门！” 季衔青很自然地把袋子接过来：“我去。” 他转身往垃圾桶走，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小小的帆。 阮星尔站在灯下，手指绕着琴盒背带，忽然喊：“季衔青！” 男生回头，灯光在他睫毛上碎成星。 “谢谢你呀，今晚没有你，我和林笙可能要搬到天亮。” 她笑得张扬，右锁骨那颗痣在灯影里若隐若现。 季衔青拎着垃圾袋，手指在袋口收紧又松开，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暑假回来见。” “暑假回来见。” 风把她的马尾吹得扬起来，像一面不肯降落的旗。
他站在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无声的河，悄悄把今晚所有的琴音、灰尘、便利贴和向日葵，都收进暗处。
暑假前夜，漫长又短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