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洲岛六月十九的清晨,天亮了一会,云像被稀释的牛奶,海面因此显出半透明的青。几艘渔船被潮水推得轻轻晃,船舷漆成斑驳的蓝,像一块被海水反复漂洗过的旧牛仔布。甲板上堆着写生板、测绘仪、几捆用来当比例人偶的泡沫块,还有一只被临时征用的塑料小黄鸭,在缝隙里随波逐流地探头。
七点半左右人陆续登船。
阮星尔最后一个跨过跳板,帆布鞋踩上甲板时还残留一点夜露的凉。她把薄荷绿发绳咬在齿间,双手拢起被海风吹散的栗色长发,再一绕、一绑,露出后颈一小片被阳光吻过的皮肤。右锁骨那颗小痣藏在圆领 T 恤的领口边缘,在呼吸间若隐若现。
她低头确认鞋带,再抬眼——
季衔青已经站在船头。
一件白色短袖衬衫被海风灌得微微鼓起,黑色工装长裤的裤脚束进同色徒步靴,靴帮沾着一点火山石灰。他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握着一只黑色便携风速计——那是昨晚十一点,他蹲在民宿屋顶调了半天的“音乐厅”微缩模型,顺手塞进包里的。此刻,金属叶片在风里转得嗡嗡作响,像一颗被他藏起来的心跳。
阮星尔慢吞吞挪过去,脚步在甲板上敲出迟疑的鼓点。 ——“早呀,雪岭同学。”
尾音被海风吃掉一半,却仍带着柠檬汽水的甜味。
季衔青侧头,左眼尾那颗浅色泪痣在晨光里像一粒碎冰,晃了一下。
“早。”
声音低,却稳稳接住她所有的元气。
他往旁边让半步,不动声色地把风口留给她。阮星尔没注意,只是伸长脖子去看远处那条被阳光镀亮的航道。
“听说今天会过一片蓝眼泪海域,”她把手掌搭在眉骨上,眯眼,“要是能采样到夜光藻的声音就好了。”
季衔青“嗯”了一声,拇指摩挲着风速计的金属边缘,似在想什么事情 渔船离岸,引擎发出一些不小的声响。 船尾,罗子嘉和林笙正合力把冲浪板绑在栏杆外侧。罗子嘉反戴的棒球帽被浪头打出一道深色水痕,他抬头冲林笙笑:“林笙,板子要是掉下去,你得陪我潜海捞。”林笙甩给他一个白眼,粉色行李箱贴纸在阳光下闪成一片反光,像一把碎钻。 许栀坐在船舷另一侧,黑长直被海风梳得一丝不苟,金丝圆框眼镜反射出一片冷静的海面。她膝上摊着建筑测绘板,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像在替这艘旧船写一封漫长的情书。
九点半左右船停在一片废弃的木质码头旁。木板缝隙长出青绿的蕨,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叹息。 季衔青把录音舱架在码头尽头,金属外壳映着破碎的天光。阮星尔蹲在旁边,帮他调整麦克风角度。
“海浪、风、还有……”她侧耳,“底下有螃蟹吐泡泡的声音!”
季衔青“嗯”了一声,喉结动了动。他想说的是:还有你睫毛上那一滴水落进我耳廓的声音。
许栀带着测量组绕码头一周,皮尺“唰”地拉开,像一条银色的海岸线。她报数的声音冷静:“柱距 3.2,高差 0.8,木腐等级 C3。”罗子嘉扛着冲浪板当平衡木,在窄窄的码头边缘走来走去,嘴里配着《加勒比海盗》的 BGM。林笙则一旁在玩弄她的拍立得。
时间一晃来到中午。船舱矮桌摆开竹篮,里面是糯米鸡和菠萝包。
阮星尔掰开一只糯米鸡,荷叶香混着咸蛋黄的油润扑了满脸。她把另一半递给季衔青,对方摇头:“猫舌怕烫。”
她“哦”了一声,鼓起腮帮子吹了吹,再递过去。季衔青接过来,指尖蹭过她掌心,像接过一个被海风吹凉的夏天。
林笙和罗子嘉则小孩子气般在争一个菠萝包,许栀则在一旁安静的吹着海风吃东西。
下午两点一十左右,退潮后的礁石滩像被巨兽啃噬的棋盘,黑褐色的岩面嵌着一汪汪晶亮的水镜。阮星尔把画板架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铅笔在指尖转了一圈,迟迟没落下第一笔——她先被脚边的一枚贝壳吸走了目光。
那是一枚只有拇指大的宝螺,壳口泛着淡紫珠光,像被海水悄悄打磨过的星图。她蹲下去,指尖刚碰到纹理,冰凉的浪就漫过脚踝,贝壳随水一滑,溜到更远的礁缝。
“喂——别跑。”她咕哝着,帆布鞋“啪嗒啪嗒”踩进水洼,马尾在背后荡成秋千。季衔青原本跪在一旁削泡沫板,听见她的动静抬头——浪花溅到她睫毛,盐粒挂在发梢,整个人像被阳光镀了边的薄荷汽水。他手里的雕刻刀停了,刀尖悬在模型屋顶上方,忘了落下。
再远一点的浅洼里,阮星尔已经蹲成小小一团。她左手拢着裙摆,右手在礁石间翻找,每发现一枚新贝壳就发出小小的“啊——”声,像寻宝游戏里的提示音。
“雪岭同学!”她忽然回头,掌心摊开,三枚贝壳排成扇形,“你看,像不像三连音?”
季衔青走过去,影子先一步盖在她手心里。最中间那枚贝壳有一道天然的螺旋,他把指尖放在螺旋中心,声音低却带着笑:“像心跳的波形。”
阮星尔眨眨眼,睫毛上的水珠滚下来,滴在贝壳上,发出极轻的“嗒”。她没听懂,只觉得那声音很好听,于是把三枚贝壳拢进空颜料盒,像收好一张未完成的乐谱。
更浅的水里,林笙和罗子嘉也在捡。林笙把一枚边缘带锯齿的贝壳举到阳光下,对着罗子嘉的棒球帽比划:“给你当鲨鱼齿!”罗子嘉把帽檐往后一转,蹲下去捡了更大的一个,反过来扣在她头顶:“当王冠。”两人就这样吵吵闹闹。
许栀站在高处礁石,铅笔在测绘板角落画下三枚贝壳的侧影,旁边备注:
“自然弧度 27°,可作为音乐厅穹顶星图的局部纹理。”
阮星尔回到画板前,把最小的那枚宝螺压在调色纸边缘当镇纸。铅笔落下第一笔时,她才发现——贝壳的螺旋里,刚好映出季衔青半垂的睫毛,像把整片海折进了 0.3 秒的心跳。
下午五点多渔船们陆陆续续返航。
直到一个船头调转,逆风方向,浪头突然变得凶狠,一个接一个拍在甲板上,像被激怒的猫。阮星尔没站稳,身体惯性向前倾。季衔青伸手,一把扣住她手腕,把人往里面拉。浪花溅湿她的睫毛,也溅湿他的衬衫前襟。
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很静,她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和他的心跳叠在一起——像两把提琴,在无人指挥的夏夜,终于找到同一根弦。
阮星尔迟钝地抬头。季衔青的喉结近在咫尺,上面沾着一滴水,像一粒被遗落的星点。她忽然觉得,那颗星也许早就掉进了她二十岁那年的泳池,只是她一直没发现。
“谢谢雪岭同学啦”,阮星尔笑着,露出那颗虎牙。
“没事”,季衔青温柔的回应并放开了她的手。
之后林笙又拉着阮星尔和许栀去看她拍的一些照片和其他出来玩所获得的“纪念物”,罗子嘉也一旁看着。
季衔青则站在她们不远处吹着海风望着大海,海风将他的头发往后抚,连带着他的嘴角也是微微上扬的弧度。
下午六点多,船到码头,一行人往民宿走。阮星尔跟林笙和许栀走在前面说说笑笑,罗子嘉和季衔青落后她们几步。
阮星尔突然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那里好像还留着季衔青掌心的温度,她忽然想起昨晚屋顶那串灯。海浪声远远传来,阮星尔舔了舔嘴唇,尝到一点咸。——是浪花的味道,还是心跳的味道?她分不清。
林笙看见阮星尔在走神,一把扑上去抱住她的肩膀,有玩味的笑道:“星宝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阮星尔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吓了一跳,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反应过来只是给了林笙轻力度的一拳,笑道:“想我自己呀!”
林笙不信,二人后来开始了一阵追逐。阮星尔也就慢慢的没去想了。
许栀则在想着数据;罗子嘉在选一些今天拍的照片,季衔青则望着那抹在跑的背影。
晚上八点多一伙人吃完晚餐跟老师大致说了今天的收获就都各自回房间去了,为剩下的几天做好准备。
晚上十点半左右 民宿三楼,走廊灯昏黄。
季衔青靠在窗边,指间转着那颗薄荷糖
糖纸沙沙作响,像凌晨五点图书馆的占座纸条,又像此刻窗外退不去的潮声。
他低声笑了一下,把糖纸剥开,含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