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木梁刚刷完最后一遍漆,灰扑扑的空气里混进松节油的味道。林建军放下刷子,手背蹭了下额头,沾了道黄漆,像道没愈合的疤。
“林师傅,歇会儿不?” 二柱子蹲在门槛上啃苹果,苹果核扔在地上,滚到墙角的蛛网边。一只黑蜘蛛突然从网中心窜出来,拖着核子往角落里爬。
林建军的目光跟着蜘蛛动,喉结滚了滚:“不了,把前殿的地砖铺完再说。”
老根在和水泥,浆糊溅在裤腿上:“急啥,反正那娘们…… 阿梅姐说了要过来,不得等人家?”
林建军的手顿了下。昨天晚上的敲门声最后停了,他缩在屋里到天亮,没敢开门。今早来祠堂时,门槛上的黑蜘蛛不见了,只留下圈干硬的体液,像块烧焦的橡皮。
“干活。” 他闷声说,拿起铁锹往地上扬沙子。
沙子落在青砖上,“沙沙” 响,像有人在耳边吹气。他总觉得背后有人看,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后殿,供桌重新摆了回去,牌位也扶正了,整整齐齐的,像一排站着的人。
日头爬到头顶时,阿梅来了。还是穿那件红上衣,手里拎着个网兜,装着两袋桃酥。高跟鞋踩在新铺的沙子上,陷进去半寸,鞋跟沾着黄泥巴。
“来啦。” 她笑着走进来,网兜递过来,“城里买的,尝尝。”
林建军没接,二柱子已经伸手抢过去了:“谢阿梅姐!” 他拆开一袋就往嘴里塞,饼干渣掉在胡子上,“好吃!比村里小卖部的硬糖强多了。”
阿梅的目光落在林建军身上,笑盈盈的:“昨天敲你门没应,是不是睡死了?”
林建军的脸有点烫:“嗯,太累了。”
“也是,修这祠堂够辛苦的。” 她走到偏殿门口,手指拂过新砌的墙,“这墙砌得真结实,比我家那口子靠谱。”
老根 “噗嗤” 笑了:“阿梅姐又跟姐夫吵架了?”
“没吵,” 阿梅的声音低了点,“就是他又喝醉了,拿烟锅子烫我胳膊。” 她撸起袖子,白皙的胳膊上果然有道红痕,像条蚯蚓趴在上面。
林建军的拳头猛地攥紧,铁锹柄被捏得 “咯吱” 响。他想起阿梅小时候被马蜂蛰了,哭得直抽气,阿强背着她跑了三里地找郎中,他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把野草,以为能治百病。
“他再敢动手,咱村爷们帮你出头!” 二柱子拍着胸脯,饼干渣掉了一地。
“算了,” 阿梅放下袖子,笑了笑,“过日子嘛,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她走到林建军身边,“我帮你递砖?”
“不用。” 他往旁边挪了挪,离她远点。她身上的花香太浓,盖过了松节油的味道,闻得人头晕。
阿梅也不勉强,就站在旁边看。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头发泛着金红色的光,像团烧着的火。林建军偷偷瞥了眼她的手,右手虎口空空的,昨天看到的疤不见了。
“记错了。” 他在心里骂自己,一不留神,铁锹撞在砖头上,火星溅起来,烫在手背上。
“呀!” 阿梅赶紧掏出手帕,要给他擦。手帕是白色的,绣着朵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和他箱子里那块一模一样。
林建军猛地缩回手:“没事。”
二柱子和老根对视一眼,识趣地说:“我们去拉点水,你们聊。”
两人走后,祠堂里静下来。只有阿梅的呼吸声,和外面风吹过树叶的 “沙沙” 声。她把桃酥放在供桌上,拿起块递给他:“尝尝,甜的。”
林建军接过来,咬了一口。甜味漫开来,带着点苦味,像掺了黄连。
“还记得不?小时候你偷了你娘的红糖,我们仨在偏殿分着吃,结果你吃得太急,呛得直咳嗽。” 阿梅靠在柱子上,眼睛亮晶晶的。
“记得,” 林建军的声音有点哑,“阿强还说要告诉我娘。”
“他就嘴硬,” 阿梅笑起来,眼角的痣动了动,“转头就把自己那份红糖塞给你了。”
提到阿强,两人都没说话。风从偏殿吹过来,带着股霉味,供桌后面的蛛网突然晃了晃,像有人在后面喘气。
“阿强…… 还好吗?” 林建军问,手指捏着桃酥,捏得粉碎。
阿梅的目光暗了暗:“挺好的,入赘后生了个大胖小子,就是媳妇管得严,不常回村。”
林建军 “哦” 了一声,没再问。他想起昨天老根说的话 —— 阿强五年前就没了。可阿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假的。
“你呢?” 阿梅突然问,“在城里…… 真那么难?”
林建军把桃酥渣撒在地上:“厂倒了,老婆孩子出车祸没了,啥都没了。”
“对不起。” 阿梅的声音很轻。
“跟你没关系。” 他抬头看她,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红上衣的颜色映在她眼睛里,像两团小火苗。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小时候在祠堂里捉迷藏,他突然从柱子后面跳出来,正撞见她捂着脸偷笑。
“建军哥……” 阿梅的声音有点抖,往前挪了半步。
林建军的心跳得像擂鼓,手里的桃酥袋被捏破了,饼干渣漏出来,撒在鞋上。他想后退,脚却像被钉住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 “轰隆” 一声雷,天瞬间暗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 响,像有人在上面撒豆子。
“要下雨了!” 阿梅往门口看,“我得赶紧回去。”
她刚走到门槛,暴雨就倾盆而下,白茫茫的一片,把巷子口堵得严严实实。二柱子和老根的身影在雨幕里晃了晃,很快又缩了回去。
“走不了了。” 林建军说,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很闷。
阿梅转过身,头发被风吹得乱了,几缕贴在脸上,像黑色的蛇。“那…… 就在这儿等雨停?”
祠堂里的灯突然闪了下,灭了。黑暗瞬间涌过来,裹住了他们。只有闪电偶尔划破夜空,照亮彼此的脸,惨白惨白的。
“我去点灯。” 林建军摸索着往工具箱走,里面有火柴。
手刚碰到工具箱,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阿梅的手很凉,像浸在井水里,指甲掐着他的掌心。
“别去。” 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带着点喘,“陪我说说话。”
林建军的呼吸乱了。她的脸离得很近,闪电亮起来时,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被困在水里。
“说啥?”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说…… 说你当年为啥不回信。” 阿梅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给你写了三封信,都没回。”
林建军的心像被针扎了下。他确实收到过信,三封,都塞在抽屉最底层,没拆。那时候他刚当上副厂长,天天忙着应酬,忙着往上爬,觉得村里的事太遥远。
“忘了。” 他说,这两个字像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就知道。” 阿梅笑了,笑声里带着泪,“你肯定忘了,忘了说要回来接我,忘了说……”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林建军突然抱住了她。红上衣的布料蹭在他脸上,有点糙,像祠堂里的麻布供桌布。
闪电又亮了,照亮偏殿的木床。床上的蛛网不知啥时候不见了,干干净净的,像刚被人扫过。
“建军哥……” 阿梅的手绕上他的脖子,指甲陷进他的后背。
林建军没说话,只是抱着她往偏殿走。高跟鞋踩在地上,“噔噔” 响,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楚。闪电照亮古镜时,他看见镜子里有两个影子叠在一起,红上衣像团火,烧得他眼睛疼。
木床的木板 “咯吱” 响,像在呻吟。阿梅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像铺开的黑网。林建军突然想起那些黑蜘蛛,想起它们织网的样子,心里有点发寒。
“咋了?” 阿梅的手抚过他的脸。
“没咋。” 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甜味里带着点铁锈味,像咬破了舌头,又像…… 那天踩死的蜘蛛体液。
暴雨还在下,祠堂的门被风吹得 “哐当” 响。供桌后面的蛛网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一只黑蜘蛛从网上掉下来,落在地上,飞快地往偏殿爬。
它爬到床边时,被一只高跟鞋踩住了。黑色的体液溅出来,渗进木板的缝隙里,像滴进去的墨。
阿梅的笑声在雨声里响起来,又甜又软,像小时候吃的水果糖。林建军闭上眼睛,把那些蜘蛛、那些符纸、那些关于死亡的传闻,都关在了门外。
闪电再次亮起时,古镜里映出的红上衣,像团烧得正旺的火,把两个纠缠的影子,都染成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