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瓦窑沟回来,我难得清闲了几天,白日里在铺子里整理些用不上的旧物,晚上便早早睡下,连梦都做得少了。
那种紧绷后的松弛,像一根拉到极致又骤然松开的皮筋,让人提不起劲头。
南良倒是乐得自在,拿着从阿雅父亲那儿得来的山货熏肉,在后院支了个小烤架,一天三顿酒,就差没把瓦窑沟的土特产吃干抹净,他说这是战利品,是劳动所得,理直气壮。
这天下午,我正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铺子里的老式电话机突然“铃铃铃”地响了起来,声音尖锐得能刺穿耳膜。
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南良在后院吼了一嗓子:“祁砚,接电话!要是推销保险的,你就跟他说我死了,受益人写他名字,看他敢不敢要!”
我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抓起了听筒,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声音,语气沉稳,但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焦急。
“是祁砚先生吗?我叫陈国华,市文物局考古队的负责人。”
“我是!”我应道,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清闲日子到头了,我们这种人,接到的电话,十有八十九都连着麻烦。
“祁先生,事情紧急,我们需要您的帮助。”陈国华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我们队在城郊的白马原发现了一座古墓,初步判断是战国时期的贵族墓,但是在发掘过程中,出事了。”他顿了顿,呼吸声有些粗重。
“三天之内,死了三个考古队员,都是我们队里的骨干,法医鉴定结果是突发性心力衰竭,可……可他们的死状太诡异了。”
“怎么个诡异法?”我追问。
“殉葬!”电话那头的声音几乎变成了气音。
“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都保持着跪姿,面朝主墓室的方向,双手交叠在胸前,头颅低垂!那姿势,和墓里陪葬坑中那些殉葬奴隶的骸骨,一模一样。”
我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活人殉葬,这种只存在于史书上的残酷制度,竟然以这种方式重现世间。
“现场已经被警方封锁了,但他们查不出任何线索,我们内部人心惶惶,没人再敢下坑。”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队里一位研究古代巫祝文化的老教授,私下里推荐了我联系您,他说,这事儿,恐怕不是活人能解决的。”陈国华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恳求。
“地址发给我。”我挂了电话,一种熟悉的沉重感再次压上心头。
南良拎着个油乎乎的烤鸡腿从后院晃了进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怎么了?瞧你这表情,跟死了老婆一样。”他啃了一口鸡腿,含糊不清地问。
“白马原,战国古墓,死了三个考古队员,姿势跟殉葬奴隶一样。”我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
南良的动作停住了,脸上的嬉笑也收敛了起来。
他把鸡腿往桌上一扔,抹了抹嘴上的油:“他娘的,战国?那会儿的家伙可不讲道理,杀人跟踩死只蚂蚁一样,活人殉葬……这怨气小不了。”
他皱起眉,在铺子里踱了两步:“又是‘伪神’的把戏?还是单纯的墓主不让动?”
“不清楚,得去看看才知道。”我起身拿起挂在墙上的外套,“不过,能让活人摆出那种姿势死去,绝不是普通的煞气那么简单。”
“走吧!”南良从柜台下一个暗格里掏出他的酒葫芦和一沓画满了朱砂符的黄纸,随手塞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
“妈的,刚吃了几天安生饭,又要出差,陈国华是吧?你跟他说,这次差旅费、误工费、危险作业补贴、精神损失费,一分都不能少。”
“还有,我这包里的符纸,每一张都得算钱,就说是独家秘制、高科技纳米材料,贵得很。”
我懒得跟他计较这些,心里已经被那三个诡异死去的考古队员占据。
白马原在南城郊外,是一片荒凉的黄土地,我们赶到时,天色已经擦黑,夕阳的余晖把整个考古现场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
现场拉着长长的警戒线,几辆警车停在外围,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面色凝重地守着。
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上来,正是陈国华,他看到我们,像是看到了救星,紧紧握住我的手:“祁先生,南良大师,你们可算来了。”
南良瞥了他一眼,把手抽了出来,在他衣服上蹭了蹭,一副嫌弃的样子:“叫我南良就行,大师可不敢当,先带我们去看看情况。”
陈国华尴尬地笑了笑,引着我们穿过警戒线,来到一个巨大的探方坑边。
坑很深,用木板和钢架做了支撑,下面黑黢黢的,几盏临时拉扯的照明灯发出惨白的光,勉强照亮了一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
“尸体已经运走了,但死亡现场我们还保留着。”陈国华指着探方底部三个用白线画出的人形轮廓。
“他们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三个人,分别在三个晚上,都在同一个位置,保持着完全相同的姿势死去,没有挣扎的痕迹,就像是自愿的。”
我站在坑边,往下望去,那三个白色的人形轮廓,并排跪着,面朝探方深处一个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墓道口。
即便只是三个轮廓,那种谦卑而绝望的姿势也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我能感觉到,一股阴冷霸道、不容置喙的气息,正从那个黑洞洞的墓道口丝丝缕縷地往外渗透,这股气息带着一种古老的威严,仿佛一位君王在审视自己的领地,任何闯入者都是对他的冒犯。
“墓主是什么人?”南良灌了口酒,问道。
“根据目前出土的青铜器铭文判断,墓主是战国时期一个叫‘嬴白’的贵族,史书上对这个人的记载很少,只知道他战功显赫,但为人极其残暴,嗜杀成性,他的封地就在这白马原一带。”
陈国华介绍道:“我们在这个主墓道旁边,已经发现了三个陪葬坑,里面全是殉葬者的骸骨,男女老少都有,姿势和……和他们三个一模一样。”
“典型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南良冷笑一声。
“死了两千多年,这臭毛病还没改,他把这整个墓都当成他的王宫了,这些考古队员在他看来,就是闯进他家里的蟊贼,抓来当奴隶用,天经地义。”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陈国华的声音发颤,“这墓,还挖不挖?这可是重大考古发现啊!”
“挖,当然要挖。”南良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扔。
“不过在你们挖之前,我们得先进去跟这墓主人‘沟通’一下,让他明白明白什么叫新时代新政策,他那套君君臣臣的把戏,早就过时了。”
他说得轻松,但我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那股从墓道里散发出的气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这和瓦窑沟那些少女的怨气不同,怨气是悲伤和愤怒的集合体,而这股气息,是纯粹根植于骨子里的权力欲和占有欲。
它不愤怒,也不悲伤,它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里的一切,包括闯入者的性命,都属于它。
我蹲下身,捻起一点坑底的泥土,土是暗红色的,像是被血浸透过。
指尖触碰到泥土的瞬间,一幅模糊的画面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昏暗的地下,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耳边是若有若无的哭泣和哀求。
“看来,受害者不止这三个。”我对南良说。
“废话,陪葬坑里都埋着好几坑呢!这些都是被困了两千多年的倒霉蛋。”南良从包里掏出一根红绳,一端递给我。
“拿着,这墓里阴气太重,别走散了,等会儿我先进去探探路,你跟在后面,有什么不对劲就叫我。”
陈国华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最后只是叮嘱道:“两位千万要小心。”
南良没理他,径直顺着探方的梯子滑了下去,我紧随其后,脚踩在坑底松软的泥土上,那股阴冷瞬间将我包裹。
我回头看了一眼,陈国华和几个工作人员正站在坑边,紧张地注视着我们,他们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渺小而遥远。
墓道口黑得深不见底,像一张巨兽的嘴,我和南良一前一后,走进了这片沉睡了两千多年的黑暗之中。
刚一踏入,身后的光亮和声音仿佛被瞬间切断,周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悠长的墓道里回荡,听起来空洞又突兀。
“妈的!连个迎宾的都没有,差评。”南良低声骂了一句,打开了手电筒。
光柱在黑暗中扫过,照亮了墓道两侧的石壁,石壁上刻满了壁画,色彩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但轮廓依然清晰。
画上是一个个小人,跪在地上,仰望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座,王座上的人影模糊不清,但那种君临天下的气势,却透着壁画扑面而来。
这不仅仅是一个墓穴,更是一个地下王国的缩影。
而它的主人,显然不喜欢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我握紧了手里的红绳,只觉得那股霸道,正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挤压过来,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