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良所谓的“破法”,方式简单粗暴得让我有些咋舌,他没用什么高深的符咒,而是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MP3播放器,还是那种早就被淘汰的老古董。
“这什么?”我看着他把耳机线插上,又接了一个便携小音箱。
“新时代破四旧专用法器。”南良得意地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激昂的旋律瞬间从那个小小的音箱里迸发出来,响彻了整条墓道。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雄壮的国歌声,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阳刚之气,在这阴森的地下空间里回荡,那股一直压在我们心头,属于嬴白的霸道意志,在这歌声的冲击下,竟然出现了松动。
“对付这种老封建、老地主,就得用这个。”南良一边跟着哼唱,一边从包里掏出朱砂和毛笔。
“他不是要君君臣臣吗?咱们就给他来一堂思想政治教育课,人人平等,懂不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说着,笔走龙蛇,在石门上画了一个巨大鲜红的五角星,正好盖住了那个狰狞的兽首。
当最后一笔完成时,石门发出了“咯咯”的声响,仿佛内部的结构正在被某种力量瓦解,那只兽首的眼睛里,黑色的幽光闪烁不定,最后“咔嚓”一声,裂开了两道缝隙。
“成了!”南良收起音箱,“走,进去上课。”
他一脚踹在石门上,那扇重逾千斤的石门,竟然真的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门后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不是我想象中的主墓室,而是一片开阔得不像话的巨大空间,穹顶高得望不见头,像是漆黑的夜空。
空间的中央,是一座巍峨且完全由白骨堆砌而成的平台,平台之上,摆放着一具巨大的青铜棺椁。
而在平台的四周,半空中,密密麻麻地悬浮着无数个身影。
他们穿着古代的服饰,脖子上都套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吊在半空,一动不动,像一片沉默的森林。
吊死鬼,成百上千的吊死鬼。
他们就是梦中那些被嬴白下令吊死的“逃奴”,还有那些被强行殉葬的无辜者,他们的魂魄被禁锢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死亡的姿态。
“好大的手笔。”南良的声音也有些发干,“这疯子把所有不服他的人都挂在这儿当装饰品了。”
我们一踏入这个空间,那些原本静止的吊死鬼,全都齐刷刷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睛望向我们,一股滔天的怨气和死气瞬间席卷而来,比之前在墓道里感受到的要浓烈百倍。
“稳住!”南良低吼一声,从包里抓出一大把铜钱,猛地向前一撒。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开!”
铜钱在空中散开,形成一个金色的光罩,将我们两人护在其中,那股怨气撞在光罩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却无法侵入分毫。
“这些家伙被嬴白控制了,没有自己的意识,只知道攻击外来者。”南良一边维持着光罩,一边快速说道。
“我们得想办法穿过去,到那个白骨台上,嬴白的棺椁就在那,他的意识核心也在那。”
说得容易,但怎么过去?我们和白骨台之间,隔着一片由吊死鬼组成的“海洋”,这些魂体虽然没有理智,但数量太多了,光是那股怨气,就足以耗尽我们的力量。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着四周,这些吊死鬼虽然看起来可怖,但他们的魂体上,除了怨气,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悲伤和不甘,他们并非自愿成为嬴白的爪牙。
“南良,他们不是敌人。”我说,“他们也是受害者,我们不能硬闯。”
“那你说怎么办?跟他们讲道理?他们现在听不懂人话。”南良有些吃力,光罩在怨气的冲击下开始闪烁。
“不,不用讲道理。”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吊死鬼脖子上的绳索上。
“症结在那些绳索上,那是禁锢他们的枷锁,也是嬴白控制他们的媒介。”
我回想起瓦窑沟的经历,那些少女的魂魄,是被对亲人的牵挂和怨恨束缚在洞中,而这些吊死鬼,是被嬴白强加的“罪名”和死亡的方式所束缚,要解放他们,就要先斩断这层束缚。
“我需要时间。”我对南良说,“你帮我顶住,我来试试。”
“你小子又有什么鬼主意?”南良瞥了我一眼,但还是咬牙道。
“行,我最多撑十分钟,你要是搞不定,咱们就只能杀出一条血路了。”
我点了点头,盘腿坐下,将心神沉入这片充满了悲伤和怨恨的空间,这一次,我没有去抵抗那股庞大的负面情绪,而是尝试去理解它,感受它。
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工匠,他只是想在乱世中靠手艺养活妻儿,却因为技艺高超被强征入宫,最后被活埋在自己亲手建造的陵墓里。
我“看到”了一个天真烂漫的侍女,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攒够钱出宫,回到家乡,却因为服侍过嬴白,被赐予“陪葬”的“荣光”。
我“看到”了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他为嬴白挡过无数次刀,最后却因为嬴白不想让自己的陵墓构造泄露出去,而被灭口。
……
每一个魂魄,都是一个破碎的人生,一段被强权碾碎的悲剧。
他们的怨,他们的恨,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那就是白骨台上的那具棺椁。
但同时,他们的灵魂深处,也保留着一丝对“生”的眷恋;对家人的思念;对故乡的回忆;对未竟人生的遗憾。
这些,才是他们真正的本质。
我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澄明。
“南良,收起光罩。”我说。
“什么?你疯了?”南良吼道,“光罩一撤,我们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
“信我。”我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南良死死地盯着我,几秒钟后,他一咬牙,骂道:“妈的,今天就陪你疯一次!你要是玩脱了,记的给我烧点好酒!”
他猛地一收手,护住我们的金色光罩瞬间消失。
滔天的怨气如同决堤的洪水,朝我们扑面而来,无数张扭曲的脸,无数双空洞的眼,近在咫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开口了。
我没有念诵经文,也没有使用符咒,只是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轻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那是我在读取那些魂魄记忆时,从一个侍女的意识深处捕捉到的片段,一首流传在他们家乡、关于春天和希望的歌。
“春风渡,燕归来,陌上花开,故人可在……”
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魂魄的耳中,狂暴的怨气,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那些扭曲的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泛起了一丝微光。
我继续唱着,歌声里,我注入了我对他们的理解和同情。
我没有劝他们放下仇恨,也没有许诺带他们超生。
我只是在提醒他们,他们是谁,他们不是“殉葬品”,不是“逃奴”,他们是工匠、是侍女、是护卫,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他们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故乡,有自己深爱的人。
“阿娘倚门望,稚子盼归航,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
歌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一个吊死鬼的魂体,最先发生了变化。
他脸上的怨毒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他想起了在村口等待他归家的老母亲。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魂魄,想起了自己作为“人”的身份,他们不再是嬴白意志的延伸,他们变回了自己,他们开始无声地哭泣,压抑了两千多年的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绳索,开始变得虚幻,然后一根根地断裂,他们自由了。
他们没有攻击我们,也没有冲向白骨台,只是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对着我们微微躬身,像是在感谢,也像是在告别。
然后,他们的身影开始化作点点光斑,缓缓消散。
他们没有像瓦窑沟的少女那样归于天地,而是化作一道道流光,射向了我们来时的方向,墓道之外。
他们被困得太久,需要回到阳光下,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宁。
短短几分钟,那片由吊死鬼组成的“森林”消失了,整个空间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远处那座孤零零的白骨高台。
南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精神一阵虚脱,差点站不稳,南良一把扶住了我。
“省着点力气。”他的表情重新变得凝重,目光投向了那具青铜棺椁,“正主儿,要出来了。”
话音刚落,白骨台上的青铜巨棺,发出了“哐当”一声巨响。
棺盖,被从里面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