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烛的味道漫进鼻腔时,我正跪在蒲团上。
膝盖硌得生疼,粗麻的古装戏服磨着皮肤,像裹了层砂纸。
副导演举着场记板在不远处站定,红色的漆掉了大半,看着像块血痂。
“各单位准备 ——” 他的声音撞在殿墙上,弹回来时变了调。
我垂着眼,假装整理袖口。指尖触到腕骨处的皮肤,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
昨天夜里被他掐出的红痕还在,藏在戏服里,像朵没开的花。
“开始!”
场记板拍下的脆响,惊得供桌上的烛火跳了跳。
我捏着三炷香,缓缓举过头顶。余光里,导演正盯着监视器,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摩挲。
他的眼神黏在我身上,像夏天的苍蝇,甩都甩不掉。
香火燃出的烟往上升,在横梁处打了个旋,突然朝石像的方向飘过去。
那尊石佛还立在角落,灰扑扑的脸藏在阴影里。
我弯腰磕头时,听见自己的裙摆扫过石像底座。布料摩擦石头的声音很轻,像有人在耳边呼气。
“表情再幽怨点。” 导演的声音从监视器后传出来,带着不耐烦,“就像被人辜负了一辈子。”
我抬起头,恰好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嘴角勾着笑,眼神却像钩子,要把我这身戏服剥下来。
昨晚柴堆的咯吱声又在耳边响起来。他压在我身上时,也是这样笑的。
我垂下眼睑,让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心里数着数,从一到十,再从十到一。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动作。
导演没喊停。
香灰积了长长一截,突然落在手背上。不烫,反倒像块冰。
我指尖一颤,香枝歪了歪,差点掉在地上。
“卡!”
导演的吼声吓得墙角的蜘蛛掉下来,顺着蛛网荡到半空。
“怎么回事?” 他从监视器后站起来,肚子上的肥肉跟着晃,“这点情绪都演不好?”
我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被香烛的光拉得很长,像条扭曲的蛇。
“对不起导演,” 声音放得软软的,“昨晚没睡好,有点走神。”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忽然笑了:“是不是累着了?”
语气里的暧昧,连旁边的场务都听出来了。小李的脸涨得通红,赶紧转过头去摆弄灯架。
“再来一条。” 导演挥挥手,没再追究。
场记板再次落下时,我闻到了别的味道。
不是香烛,也不是庙里的霉味。
是从石像那边飘过来的,淡淡的土腥气,像刚挖开的坟。
我磕头时,特意往石像的方向多偏了偏。
底座的裂缝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黑糊糊的,看不清楚。
“眼神再空一点。” 导演的声音透着兴奋,“对,就是这样,像丢了魂。”
我顺着他的话,让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视野里,石像的影子正在拉长。
原本该是僵硬的轮廓,此刻却像有了弧度,像是…… 在弯腰看我。
裙摆又扫过底座。
这次感觉到了阻力,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我不动声色地拽了拽,布料从粗糙的石头上滑过,带起些细碎的灰。
那些灰落在地上,慢慢聚成个小小的漩涡。
“卡!这条过了!”
导演的喊声让我浑身一震。
漩涡散了,石像的影子也恢复了原样,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
我站起身,膝盖麻得发疼。
走过去看监视器时,故意从石像旁边经过。
眼角的余光瞥见,石佛的嘴角处,有片灰没了。
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石头,像咧开的嘴。
导演正在和摄影师老王说什么,手舞足蹈的。老王点点头,眼神却往石像这边瞟,眉头皱得很紧。
“过来。” 导演冲我招手,“看看,这镜头多绝。”
屏幕上,我的脸占了大半。眼神空茫,嘴角却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你自己都没发现吧?” 他得意地拍我的肩,“这种病态的美,才是恐怖片的精髓。”
我盯着屏幕里的自己。
确实在笑。
不是我故意做的表情,像是脸上的肌肉自己动的。
香烛的味道突然变得很浓,呛得我咳了两声。
“我去喝点水。” 转身时,衣袖扫过导演的手背。
他的手很烫,像揣了块烙铁。
经过石像时,我放慢了脚步。
底座的裂缝里,似乎有液体在渗出来。黏糊糊的,透着暗红。
像血。
小李抱着水瓶跑过来,差点撞在我身上。
“林姐,你的水。”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接过水瓶时,指尖碰到他的手。他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手,指尖通红。
“谢了。”
他 “嗯” 了一声,转身就跑,撞到了灯架。
金属碰撞的脆响里,我听见石像那边传来轻微的 “咔哒” 声。
像骨头转动的声音。
仰头喝水时,瞥见供桌上的蜡烛。
火苗明明灭灭,映得石佛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
像在跳舞。
导演又在喊准备下一场了。
我把水瓶放在地上,转身往回走。
经过石像时,特意踩了踩刚才聚灰的地方。
脚下的青石板,好像在微微发烫。
石佛的嘴角,又多了片剥落的灰。
这次看得很清楚,确实是个笑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