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山涧的潮气,钻进偏殿的破窗时,总像有人在哭。
我是被柴堆的咯吱声弄醒的。导演的胳膊压在我胸口,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大概又是在说他那部 “翻身戏”。
窗外的哭声断断续续,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哼唧。
我轻轻推开他的胳膊,坐起身。月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上割出一道亮晃晃的口子,正好落在石像底座旁。
那叠宣纸还在,昨天数的时候是六张,现在看过去,只剩五张了。
最上面那张的边缘卷着,像被什么东西啃过,露出的空白处,用朱砂描了个歪歪扭扭的音符。
“谁在哭?” 导演突然翻了个身,眼睛没睁开,声音含混不清。
“大概是风声吧。” 我伸手理了理他汗湿的头发,指尖触到他的头皮,烫得像发烧。
哭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旋律,轻飘飘的,从石像后面传出来。
是首流行歌,调子跑了大半,像被水泡过的磁带,咿咿呀呀的听不真切。但那几句副歌,我听得很清楚 —— 两年前在颁奖礼后台,化妆间的收音机里总放这首歌。
导演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直勾勾地盯着房梁:“这歌……”
旋律还在继续,唱到高潮处突然破了个音,像有人被掐住了喉咙。
“你以前唱过这歌?” 他猛地坐起来,抓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故意露出怯意,往他怀里缩了缩:“导演记错了吧?我从不唱这种口水歌。”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瞳孔在月光下忽大忽小,像受惊的兽。怀里的手松了些,却还没放开,指尖蹭过我手腕内侧的皮肤,那里有颗很小的痣,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可能是吧。” 他终于移开目光,往石像那边瞥了一眼,喉结滚了滚,“山里的回声,听着像罢了。”
旋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偏殿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的呼吸和远处山涧的流水声,一粗一细,像在对暗号。
我低头假装整理衣服,余光瞥见石像的影子动了动。
不是被风吹的。
是它自己在动,底座在青石板上磨出细微的声响,像生锈的铁犁在耕地。
“我去趟厕所。” 我站起身,尽量让脚步放轻。
走到石像旁边时,特意停了停。裂缝里渗出的液体比昨天多了,在地上汇成细细的一条线,正往柴堆的方向爬。液体里漂着根长发,黑得发亮,不是我的。
我的头发没这么粗。
“快去快回。” 导演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眼睛却没离开石像,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着,节奏和刚才那首跑调的歌重合。
走出偏殿,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在墙上投下大片晃动的影子,像有很多人在走动。
小李抱着膝盖蹲在灯笼底下,看见我时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束在地上乱扫,最后定格在石像的方向。
“林、林姐,你听见了吗?” 他的声音发颤,牙齿在打颤,“那歌声……”
“什么歌声?” 我故意问,踢了踢他脚边的手电筒。光束晃了晃,照见他裤脚沾着的泥,里面混着点暗红的东西,像血。
“就、就是那首歌……” 他突然捂住嘴,眼睛瞪得很大,“两年前,那个网红……”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像被掐住了喉咙,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偏殿门口的阴影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和我一样的古装,裙摆拖在地上,沾了不少灰。
是人是鬼?
我刚要开口,那人影突然退了回去,消失在门后。
“那、那是什么?” 小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赵姐吧,可能也睡不着。” 我捡起手电筒递给他,指尖触到他的手,冰得像块石头,“快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拍戏。”
他点点头,却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偏殿的门,像被勾了魂。
我转身往厕所走,经过石像窗口时,又听见了那歌声。
这次很清楚,就在耳边,跑调的旋律里夹杂着细碎的笑声,像个孩子在恶作剧。
抬手摸了摸后颈,那里的红痕又开始发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烫,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回到偏殿时,导演已经躺下了,背对着我,肩膀却在微微发抖。
我挨着他躺下,鼻尖又闻到那股霉味,比昨天浓了些,好像就来自他的头发里。
石像底座的方向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很轻,像蝴蝶在扇翅膀。
我闭着眼,数着那叠宣纸。
五张,还是五张。
但最上面那张的音符旁,多了个小小的牙印,和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导演突然转过身,抱住我,力气大得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明天…… 明天路通了就走。” 他的声音在发抖,“这地方不能待了。”
我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钻了钻,指尖轻轻划过他的后背。他的衬衫湿冷,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上面沾着点灰,灰里裹着根长发。
黑得发亮的那种。
歌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从柴堆后面传出来的,很近,几乎就在耳边。
导演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像个害怕的孩子。
我抬起头,看向石像。
月光下,它的嘴角又掉了块灰,露出的青黑色石头,弯成个诡异的弧度。
像在笑。
纸张翻动的声音停了。
我知道,明天早上再数,就只剩四张了。
风从破窗钻进来,卷着那跑调的歌声,在偏殿里打着旋。
导演还在发抖,嘴里反复念叨着 “快走”。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兽。
心里却在数着数。
四,三,二……
石像的影子,在月光下又拉长了些,悄无声息地爬上柴堆,离他的脚,只剩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