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前一晚,风裹着山雾撞在偏殿的破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窗外哭。
我坐在柴堆上,看着导演蹲在石像底座旁数纸。他的手指哆哆嗦嗦的,指尖沾着的灰蹭在宣纸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一……” 他数到最后,声音突然卡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石像座下,只剩最后一张纸了。
黄白色的宣纸,边缘卷得像朵枯萎的花,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模糊的轮廓,像棵歪脖子树 —— 和我后背上的青斑,一模一样。
“怎么会……” 他猛地回头看我,眼睛里布满血丝,“明明早上还有三张……”
我没说话,只是解开了外衣的腰带。丝绸质地的睡衣滑下来,露出后背的皮肤。青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歪歪扭扭的枝干上,仿佛还沾着潮湿的苔藓。
“你看。” 我的声音很轻,像风刮过纸页,“像不像后山那棵树?”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后背上,瞳孔骤然收缩,像被什么东西蛰了。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句完整的话:“这…… 这是什么时候有的?”
“不知道呢。” 我重新系好腰带,感觉青斑处传来轻微的刺痛,像有细小的根须在往肉里钻,“可能是在山里蹭到的吧。”
他突然站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供桌上,供桌的烛台晃了晃,蜡油滴在地上,像淌下来的眼泪。
“明天…… 明天就能出去了。” 他喃喃地说,眼神涣散,不知道在跟谁说。
我看着他的侧脸,月光照在他松弛的皮肤上,沟壑里积着的灰,像没擦干净的泪痕。他大概没注意到,我的嘴角在笑 —— 刚才解开腰带时,我瞥见柴堆的缝隙里,露出半截暗红的布料,是昨天上吊戏服上的碎片,上面还沾着细小的蛆虫。
那些蛆虫正慢慢往石像的方向爬,像在执行什么命令。
“导演在怕什么?” 我走过去,故意让头发扫过他的手腕。他的皮肤冰凉,血管在皮肤下突突地跳,像条不安分的蛇。
“我没怕!”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却没什么底气,“我是在想…… 明天出去该怎么跟制片解释……”
他的目光又瞟向那张纸,喉结滚了滚,突然抬脚往偏殿外走:“我去看看发电机,别明天没电开车。”
他走得很急,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声,像在逃离什么。经过门口时,衣角扫过掉在地上的牌匾,“佛光普照” 四个褪色的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我蹲下身,捡起最后那张纸。朱砂画的歪脖子树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行小字,是用极细的笔尖写的,像头发丝划过纸面:
“该上路了。”
指尖触到字迹的地方,突然传来灼痛感,像被烧红的针烫了下。我低头看,指尖的皮肤竟泛起淡淡的红,像渗出来的血。
石像底座的裂缝里,渗出的液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多,在地上汇成小小的一滩。液体里漂着些细碎的东西,仔细看,是撕碎的照片 —— 有导演的,有剧组其他人的,还有一张,是个穿着古装的女人,眉眼间竟和我有几分像。
只是那女人的嘴角,没有我的尖牙。
我把照片碎片拢到一起,塞进柴堆的缝隙里。蛆虫爬过我的脚背,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昨天摔在泥地里的感觉 —— 软乎乎的,像踩在泡发的尸体上。
导演回来了,手里拿着个手电筒,光束在偏殿里晃来晃去,最后落在石像的脸上。
“你看!” 他突然喊起来,声音里带着病态的兴奋,“石像的眼睛……”
我顺着光束看去,石像的眼窝处,积着的灰不知什么时候被扫干净了,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石头,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真的眼睛在眨。
“是不是很像真的?”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却还在笑,“这地方拍恐怖片,真是选对了……”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停住了。手电筒的光束晃了晃,照在我的脸上。
“你的牙……”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怎么……”
我对着他笑了笑,故意咧开嘴。尖牙在月光下泛着白,边缘沾着的红,不知是朱砂还是别的什么。
“可能是最近没睡好,牙龈出血了。”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尖牙,尝到股淡淡的铁锈味 —— 和那天他咬过的山果,味道一模一样。
他手里的手电筒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光束斜斜地照在最后那张纸上。宣纸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到了石像的脚边,朱砂画的歪脖子树旁,又多了个小小的人影,正往树底下钻。
石像的眼睛,好像眨了一下。
偏殿外的风声突然停了,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远处山涧的流水声,哗啦啦的,像有人在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导演瘫坐在地上,裤脚沾着的灰里,混着几根黑色的长发。那些头发正慢慢往他的裤管里钻,像要钻进他的皮肉里。
我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手电筒,关掉了光束。
黑暗里,我听见最后那张纸被风吹起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然后是纸张落地的轻响。
再然后,是石像底座传来的细微响动,像有人在撕纸。
“明天……” 导演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哭腔,“我们真的能出去吗?”
我蹲下身,凑近他的耳边,尖牙几乎要碰到他的皮肤。
“你说呢?”
黑暗中,我感觉后背上的青斑越来越烫,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石像的方向传来细碎的摩擦声,大概是它在活动关节吧 —— 毕竟,等了这么久,终于要送最后一个 “客人” 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