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捅破云层时,我被冻醒了。
身上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地上,沾着的草屑钻进衣领,像细小的骨头渣。导演趴在我身边,呼噜声停了,后背微微起伏,像块正在发酵的面团。
我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僵硬的摩擦声,像生锈的合页。
他的头发蹭着我的脖颈,带着股酸腐的汗味,混着偏殿里挥之不去的霉味,像坛腌坏了的咸菜。
“醒了?” 我开口时,喉咙里像卡着团湿棉花,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导演没应声。
我伸手推他,指尖陷进一片黏腻的皮肉里。不是温热的软,是那种泡发了的、带着弹性的烂,指甲缝里瞬间灌满滑溜溜的东西,一股恶臭猛地钻进鼻腔 —— 像夏天暴晒的垃圾堆,裹着腐烂的瓜果和动物内脏的腥气。
“妈的!”
他突然弹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后缩,撞在柴堆上。干柴哗啦啦塌下来,露出底下混在灰烬里的东西 —— 几块白森森的碎骨,沾着没烧尽的纸钱灰,像谁啃过的鸡骨头。
我慢慢坐起身,感觉皮肤在晨光里泛着异样的白,像涂了层厚厚的石灰。睡衣下摆湿漉漉的,滴下来的水珠里,漂着些米白色的小虫子,正顺着我的腿往地上爬。
是昨天那些蛆虫。
“你…… 你是什么东西?” 导演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手在地上胡乱摸索,摸到块石头就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看着他,突然想笑。嘴角咧开时,尖牙蹭到下唇,尝到股淡淡的腥甜 —— 大概是昨天藏在柴堆里的血痂化了。
“导演不认识我了?” 我往他那边挪了挪,身下的柴草发出咯吱声,像嚼碎的骨头,“昨晚你还说……”
“别过来!” 他把石头砸过来,没砸中我,砸在石像底座上,“哐当” 一声脆响,震得石像裂缝里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冰凉的,带着股铁锈味。
他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裤脚被柴草缠住,摔在地上时,正好压到那堆碎骨。骨头渣从他的指缝里挤出来,像挤牙膏似的。
“救…… 救命!” 他的呼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嗬嗬的怪响,像被掐住脖子的猪。
我慢悠悠地站起来,看着他扒着门框往外拖身体。晨光斜斜地照在他背上,画出他佝偻的影子,像只被踩扁的蟑螂。
后颈的红痕突然发烫,比任何时候都烫,像有团火在皮肤下游走。我伸手摸了摸,那里的皮肤硬得像壳,指尖划过的地方,竟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脖颈往下淌,滴在睡衣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和石像裂缝里的液体,一个颜色。
导演终于爬出门了。我听见他的惨叫突然拔高,又猛地中断,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偏殿里静下来,只剩石像底座液体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像在倒计时。
我走到门口,倚着门框往外看。
剧组的人都站在廊下,一个个脸色惨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他们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团绞烂的麻绳。
导演趴在青石板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他的脸对着我,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映出的,是我站在门口的样子 —— 皮肤白得发青,嘴角挂着丝暗红的液体,身后的石像正慢慢往外渗着液体,在地上汇成细细的小溪,朝着他的方向流。
而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脚边。
我低头看。
“佛光普照” 的牌匾压在一具尸体上,脑浆混着血溅在青石板上,和第一天来时吐的痰渍粘在一起。尸体穿着导演那件名牌衬衫,肚皮上的肥肉被砸得外翻,像块没切好的五花肉。
是导演自己。
廊下的小李突然 “哇” 地一声吐了,蹲在地上直哆嗦。赵姐捂着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老王举着摄像机,镜头对着那具尸体,手指却在发抖,画面晃得像地震。
没人看我。
他们好像看不见我。
石像底座的液体还在流,已经漫到门口了。液体里漂着的照片碎片,有一张正好停在导演的尸体旁 —— 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古装女人,她的嘴角,也挂着丝暗红的液体。
导演的抽搐停了。他的眼睛还盯着尸体,瞳孔慢慢涣散,像被水泡开的墨。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黏腻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些白花花的灰,像香烛燃尽的余烬。
风从山涧吹过来,带着雨后的凉气,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尸体,落在牌匾上。“光” 字的最后一笔被风吹得颤了颤,像在发抖。
廊下的人开始动了。他们互相搀扶着往后退,脚步发飘,像踩在棉花上。没人敢回头,没人敢再看偏殿门口一眼。
只有老王还举着摄像机,镜头缓缓转过来,对着我。
取景器里,我的影子在晨光里慢慢变淡,像要融进空气里。而我身后的石像,嘴角那片掉了灰的地方,在光线下闪了闪,像块擦亮的黑琉璃。
液体终于流到尸体旁了。小溪在尸体边打了个旋,漫过那滩脑浆时,发出 “滋滋” 的轻响,像水浇在烧红的铁上。
我摸了摸嘴角的暗红,指尖沾到的,是温热的。
像刚从活物身上沾来的。
远处传来山鸟的叫声,清脆得很,衬得这庙里的寂静,越发瘆人。
晨光越发明亮了,照得青石板上的血渍泛出黑紫色。导演的尸体开始抽搐,不是刚才那种抽,是皮肉在慢慢收缩,像块被晒干的腊肉。
廊下的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摄像机还在嗡嗡地转。
我转身回偏殿时,瞥见柴堆上空空的。
昨天那些碎骨、纸钱灰、还有沾着蛆虫的戏服碎片,都不见了。
只有石像底座的裂缝里,还在往外渗着液体,像永远也渗不完似的。
而最后那张纸,不知什么时候,贴在了牌匾上,正好盖住 “佛” 字。
纸上朱砂画的歪脖子树旁,多了个小小的叉。